《金瓶梅》第七十四回:潘金蓮香腮偎玉
《金瓶梅》中的一大批靠西門慶豢養(yǎng)的寄生女子,無論其為正妻、小妾、丫環(huán),還是奶媽、仆婦、妓女,互相間都充滿了矛盾與爭斗。這些沒有獨立人格與自主地位、被封建黑暗扭曲了靈魂的可悲女子,常常以西門慶為靶子,劍拔弩張地展開角逐。她們爭來爭去,主要是為著兩個目的:一是贏得男主子的寵愛,二是更多地占有金錢與財物。這當中,潘金蓮尤其是一個心眼多、胃口大、手段狠和所獲豐厚的優(yōu)勝者。她長于計算,無孔不入,善于胡攪蠻纏,步步為營,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連西門慶也對她感到頭疼。
小說這一回寫的金蓮求襖,就是潘金蓮處心積慮地謀奪李瓶兒的珍貴皮襖。
這不過是暴露潘金蓮貪婪本性的一個例子而已,作者為什么要花費筆墨細寫這個情節(jié)呢?其意義何在?
謀奪皮襖,這看來是小事一樁,其中不但充分顯現(xiàn)了潘金蓮的整個性格與為人,而且還反映出西門大院里人與人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
此事的淵源,應(yīng)該追溯到當初李瓶兒還健在、官哥兒剛出世不久之時。西門慶的幾個有頭臉的老婆,來自社會的各方,各人有不同的身世與背景。她們集合到西門慶家中后,就存在著地位的平衡和財物的再分配問題。
冬日天寒,出門應(yīng)酬有沒有皮襖穿,這標志著富貴人家女眷的地位和面子。正是在這么一個小問題上暴露了西門慶的妻妾們在財物再分配時的糾紛與矛盾。
如我們大家所周知的,西門慶的正房吳月娘,是清河左衛(wèi)千戶的女兒,門第既高,又是第一夫人,自然各色穿戴都有,包括皮襖。
三妾孟玉樓和李瓶兒,雖屈居偏房,但她們都是自帶豐厚家私嫁上門來的富孀,陪嫁箱中本來也有皮襖,不用向西門慶討去。
唯有潘金蓮,出身貧寒低微,是賣炊餅窮漢的老婆,謀害親夫后半求著嫁上門的,沒任何嫁妝。這就隱伏了與別人攀比以圖攫取財物的危機。
在小說的前半部分,我們看到,每當西門慶眾妻妾出門作客,別人都珠光寶氣、雍容華貴,而只有潘金蓮身上似乎總少了點什么時,她就會郁郁不樂,一腔自卑感頓然變化成兇狠的嫉妒心。
不知列位看官可還記得,在小說第四十六回里,吳大妗子家元宵請客的情節(jié),那一天是吳月娘、孟玉樓、李瓶兒、潘金蓮四人去赴宴,到了夜深該回府時,外邊天寒落雪了。吳月娘命令玳安、來安回家取皮襖來穿,這才由孟玉樓提醒:別人都有皮襖,而潘金蓮沒有。吳月娘于是臨時想到家中近來有了一件當來的半新的皮襖,教取來給潘金蓮穿。潘金蓮嫌是“人家舊皮襖”,心中十分惱火,大罵是“黃狗皮也似的”,不肯穿。
后來還是孟玉樓相勸,并親自替她穿上,她“才不言語”了。不過,眼看著吳月娘、孟玉樓、李瓶兒三人穿的都是簇新而名貴的貂鼠皮襖,而她穿的卻是一件“面前歇胸舊了些兒”的普通青廂皮襖,她嘴里雖不說,暗地里卻不免顧影自憐,心里肯定是酸酸的。
因此可以說,打從那天晚上起,潘金蓮心里就牢牢地種下了奪取一件好皮襖的固執(zhí)念頭。現(xiàn)下李瓶兒既已死了,如果潘金蓮不及時下手,那么李瓶兒那件價值六十兩銀子的貴重皮襖豈不會早晚被西門慶賞了其他女人?
由以上追述我們可知:潘金蓮趁頭天夜晚剛剛?cè)傆谖鏖T慶之機,猝不及防地提出索取皮襖的要求,乃是蓄之既久、只等適當時機引發(fā)的一項苦心預(yù)謀。
在《金瓶梅》中,潘金蓮的聰明伶俐是蓋過其他任何一個女子的。無奈她的一肚子聰明從來不用來思謀任何一件正經(jīng)事,而全部用來計算別人、滿足個人欲望和占小便宜,因而這種聰明是可鄙和討厭的。
讓我們試看潘金蓮恃寵生驕、抓住有利時機半央求半要挾地索取皮襖的一連串表演。在與西門慶通宵達旦之后,她知道這種情況下好說話,正如妓女對相熟的顧客開口要禮物一樣。于是躺在被窩里還沒起床,就趁熱打鐵地提出了要求。不過,她深諳西門慶的脾性,知道一則那件皮襖太貴重,二則李瓶兒剛死不滿百日,西門慶還在懷念著,因此決不肯輕易同意拿出這“寶物”來。如果貿(mào)然直言,多半要被罵一頓,東西到不了手,還要自取其辱。于是她拐彎抹角地采取迂回戰(zhàn)術(shù)。
她故意把一件已經(jīng)決定了的事來“請示”西門慶,讓他上鉤:問他十一月二十八日是應(yīng)伯爵家請滿月酒,她潘金蓮去還是不去。
西門慶不知是計,回答:“怎的不去?都收拾了去。”這一下可入了她的圈套:眼下正是隆冬季節(jié),既然要我潘金蓮去,那就得讓我有點面子;一般的都是你西門慶的老婆,吃了酒回來,別人都暖洋洋地披著皮襖,只我一人寒慘慘地不體面,你該不該為我想一想?看來提出要求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了,但潘金蓮心眼細,她再一次迂回進攻,以求穩(wěn)妥:“我有莊事兒央你,依不依?”這種低聲下氣的軟語相纏,弄得西門慶著急了,催促她有甚事只管說來商量。這下她才把事情和盤托出。
果然如她所料,西門慶不肯,而想把另一件當來的皮襖給她。這時潘金蓮知道,軟語相求不行了,得改變戰(zhàn)術(shù)。她先軟中帶硬地替西門慶作主張,分配家中的幾件皮襖,說明拿李瓶兒的那件給他毫無說不通之處,并撒嬌說,只有這樣辦,才不枉“我與你做老婆一場,沒曾與了別人”。
說到此,西門慶的心中已經(jīng)活動了,他深知潘金蓮“單管愛小便宜兒”,不給她恐怕她纏個沒完,于是帶著吝嗇的情態(tài)說出“值六十兩銀子”的商人本色之語,假說此襖是“油般大黑鋒毛兒”,穿著“會搖擺”。這是想最后推托一番,希望潘金蓮改變主意。
不想潘金蓮窮追不舍,態(tài)度從央求完全改為硬拼,擺出了死活不放饒的架式。她先質(zhì)問:如此推托,是否已送了別的老婆?接著又堂而皇之地說明穿這皮襖不是為自己,是“替你裝門面的”,最后發(fā)出語意訣絕的威脅:“好不好,我就不依了”。
西門慶固然為人有時吝嗇惜財,但他怎肯為了一件死人的皮襖而失去潘金蓮的歡心呢?于是,這場討價還價的房中交易以潘金蓮的勝利告終,余下的只是西門慶一聲無可奈何的責怪與嘆息:“你又求人,又做硬兒”。
不過潘金蓮的戰(zhàn)術(shù)還沒有使完,她知道做生意要現(xiàn)錢現(xiàn)貨到手才算得一回事,不能光答應(yīng)了就了事。夜長夢多,家中競爭者多著呢。必須逼迫西門慶馬上“提貨”來交,否則鹿死誰手都還是未知數(shù)。于是她趁西門慶梳頭洗臉之機,又上一步,要求此時就去李瓶兒房中尋皮襖來,以免一會兒忙其他事就“不得閑”了。西門慶服從了她的要求,果然馬上去取皮襖。潘金蓮如愿以償了。
不過看到后文我們就知道,潘金蓮雖然占了小便宜,卻必須付出代價。代價之一是對西門慶與如意兒的奸情的容忍和原諒。我們從“潘金蓮摳打如意兒”一回中得知,潘金蓮對于西門慶和如意兒、甚至可能搞出孩子來十分不能容忍,尋釁大鬧,力圖打散這雙野鴛鴦。
西門慶則既想將如意兒當作李瓶兒的替身來玩弄,又不愿失去潘金蓮的歡心,真是左右為難。這下潘金蓮自己求取狐皮襖,可讓西門慶無意中找到了調(diào)和兩個女人矛盾以滿足他自身的良機。他于是支使如意兒來送皮襖。
果然,西門慶一石雙鳥的妙計迅速見了實效,狐皮襖發(fā)揮了化干戈為玉帛的神奇作用。潘金蓮眼看所求之物已經(jīng)到手,貪心得到滿足,先就高興了七八分;又看到來人是如意兒,便也明白了西門慶借此物令她容忍其奸情的深心。
既然已向西門慶有所求,就應(yīng)該對他有所讓步和奉獻,何妨順水推舟,落得三方皆大歡喜。在如意兒跪呈皮襖的一段滑稽戲中,我們有趣地看到,潘金蓮是怎樣見物心喜,變著三花臉,強充寬宏大量,了結(jié)她和如意兒之間的恩恩怨怨的。如意兒的低首下心,伏地陳情的奴才相,潘金蓮的虛榮心十足、自我陶醉、假裝好人的樣子,在此都表現(xiàn)得維妙維肖。
這位自認為是“不戴頭巾的男子漢”、實則心貪、眼淺、見識低的婦人,在這場接受別人“進貢稱臣”的鬧劇中,充分暴露了她性情和為人中的致命弱點,以及她在這個富豪家庭中表面得意、實則低下的可悲地位。
一件皮襖、幾個響頭就能使她忘乎所以,心滿意足,這樣的女子,借用應(yīng)伯爵的一句江湖話來形容,真是“小人有什么大湯水兒”。聽著她此時發(fā)出“船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的大肚量的誑語,再對照她摳打如意兒那次破口大罵的臟話:“俺每這里還閑的聲喚,你來雌漢子,合你在這屋里是什么人兒”,真令人對于這個人物的低下人格嘆息不止。
潘金蓮奪占皮襖所付出的代價之二是得罪主家婆吳月娘,招來許多煩惱和屈辱。吳月娘表面端莊,本性卻極為貪鄙,李瓶兒上門時的財產(chǎn),本就入了她的上房。李瓶兒死后,房中櫥柜的鑰匙更被她收管。在吳月娘的如意算盤中,李瓶兒的一切遺物應(yīng)該由她獨吞。不料西門慶要了鑰匙,偷偷把皮襖翻出送給了潘金蓮,這如同奪了吳月娘的口中食。
在下一回中我們就會得知,吳月娘找了其他事作借口,把皮襖被奪的滿腔積怨發(fā)了出來,給了潘金蓮好一頓凌辱。逼得潘金蓮走投無路,最終在孟玉樓的挾持下向吳月娘磕頭賠禮,才算暫時了事。由這一連串事件看來,小小一件皮襖,的確充分地暴露了這個土豪劣紳之家內(nèi)部關(guān)系的種種丑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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