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金瓶故事,品古今世情。我是掃痕,書接上期。
吳月娘看了一回,見樓下人亂,就和李嬌兒各歸席上吃酒去了。惟有潘金蓮、孟玉樓同兩個唱的,只顧搭伏著樓窗子望下觀看。
那潘金蓮一徑把白綾襖袖子摟著,顯她那遍地金掏袖兒,露出那十指春蔥來,帶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兒,探著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兒,把磕了的瓜子皮兒都吐下來,落在人身上,【旁批:奇想?!?/span>和玉樓兩個嘻笑不止。【眉批:金蓮輕佻處,曲曲摹盡?!?/span>
(哇塞,看這段描寫,簡直就是一幅《玉人樓上圖》呀。潘金蓮站在樓上探著身子,故意露出她的高檔掏袖和金戒指,此行為和現(xiàn)代人戴著個名表、挎著個名牌包包,在不經(jīng)意間作凡爾賽展示一模一樣。解釋幾個物件:
*遍地金掏袖:遍地金是一種以金線紡織出金彩富麗圖案的錦緞布料。這種布料也叫織金緞、織金、金緞、金線滿地緞、金寶地、遍地錦等,屬于超高檔布料。
明 藍色地胡桃紋織金雙層錦掏袖不是現(xiàn)在的套袖,而是袖緣,就是袖口處的那圈裝飾布料??聪聢D一目了然。潘金蓮摟著袖子,把高檔華貴的遍地金掏袖露給人瞧,這女人,小心思太多了。
《大明衣冠圖志》配圖*金馬鐙戒指兒:金質(zhì)的馬鐙形狀的戒指。
掃痕以前說過嗑瓜子是挑逗行為,最起碼在《金瓶梅》的世界里是這樣的,潘金蓮在還跟著武大郎時就喜歡站在門口嗑瓜子?,F(xiàn)在她站在樓上,從樓上看樓下燈市的熱鬧,擼袖子露手指等一系列行為都顯出她的嬌媚和大膽,最后把瓜子皮吐到行人身上,這種情節(jié)作者是怎么想的呢?真是宛如親見一般。不知道樓下的行人覺察到有人往自己身上吐瓜子會是什么反應,會不會一開始是憤怒的,待抬頭往上一看潘金蓮的美麗容貌轉(zhuǎn)眼就變成和顏悅色了呢?
這不和昔日被叉竿打到頭的西門慶一樣嗎?可惜今日的潘金蓮已不同往日那么好勾搭了。
這里的孟玉樓也挺活潑的,不知道大家能不能體會到今天孟玉樓的那種自豪心情:在李瓶兒家做客的這一天,要說最開心的人,我覺得不是李瓶兒和潘金蓮,而是孟玉樓。
李瓶兒迫于還沒嫁入西門府,心情不可能舒展,她還要擔心寄放在西門府的金銀財寶,所以她現(xiàn)在很著急也很焦慮,只想快點嫁給西門慶。潘金蓮看起來心情不錯,現(xiàn)在的她真是事事如意:老公愛她,李瓶兒巴結(jié)她,月娘敬她三分,孟玉樓是好姐妹,看她今天的穿戴——多招搖呀!但,窮是潘金蓮的硬傷,即便她現(xiàn)在因為得意記不起來自己的貧窮事實,但在其內(nèi)心深處也一定會感到深深憂慮??此F(xiàn)在的所有,不過全賴西門慶的寵愛而已,哪一件離了西門慶的寵愛,也都會煙消云散,所以她的開心是一時的開心,等回過味來就不這么開心了。
只有孟玉樓是真開心。首先,她不是大老婆,這意味著她沒有那么大的責任和不甘,對西門慶和李瓶兒的事情,自然沒那么多芥蒂,也不用擔心李瓶兒進府之后會跟她爭位子爭男人;然后,李瓶兒有錢,對她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孟玉樓的財富和西門慶相當,她對自己的財產(chǎn)看的很嚴,可西門慶又不是乖乖男,人都娶回家了,不可能不覬覦她的財物,所以玉樓應該也是有焦慮情緒的?,F(xiàn)在比她更富有的李瓶兒來了,她的焦慮隱憂一下子就消了大半。這不只是因為李瓶兒比她有錢,還因為李瓶兒性格軟弱,比較好拿捏,貪財?shù)奈鏖T慶和吳月娘一定會“優(yōu)先”對李瓶兒下手。這樣玉樓就能喘口氣了。
最后,妻妾也拼顏值,特別是在這種元宵節(jié)觀燈的場合,若長相不夠出眾,大概也不太好意思大喇喇地站在樓上長時間肆無忌憚的“展示自己”吧,這不,胖妞李嬌兒和顏值一般的吳月娘只站了一會兒就回席了嘛。而她,孟玉樓的顏值是可以和潘金蓮媲美的水平。綜上所述,你說今天玉樓開不開心吶。)
你以為潘金蓮會很安靜么?咋可能?只見她一回指著遠處說:“大姐姐,你來看那家房檐底下掛了兩盞玉繡球燈,一來一往,滾上滾下,且是倒好看!”一回又指著另一處說:“二姐姐,你來看這對門架子上挑著一盞大魚燈,下面又有許多小魚鱉蝦蟹兒跟著它,倒好耍子!”一回又叫孟玉樓:“三姐姐,【張竹坡夾批:排定三位姐姐,卻只見得生動而不板,故妙,妙?!?/span>你看這首里這個婆兒燈,還有那老兒燈!”
正看著,忽然被一陣風來,把個婆子兒燈下半截割了一個大窟窿。【旁批:趣甚?!?/span>金蓮看見,笑個不了,引惹的那樓下看燈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擠匝不開,都壓摞摞兒。片刻工夫,就哄圍了一圈人。
(大家可以在腦海里幻想一下潘金蓮此時的言行神態(tài),這個快樂的女人,今天出盡了風頭。
“壓摞摞兒”是什么狀態(tài)大家應該都清楚吧,記得小時候課間時間,大家都會找一個墻角去“壓摞摞兒”,這是一種小游戲。擁有著絕世美顏的潘金蓮在樓上抿嘴而笑,樓下的男人們擠來擠去,都抬頭往上瞧。這情節(jié)非常有畫面感。)
在這些壓摞摞兒的人中,有幾個浮浪子弟,直指著談論。一個說:“一定是那公侯府位里出來的宅眷?!币粋€又猜:“是貴戚皇孫家艷妾,來此看燈。不然,如何內(nèi)家妝束?”【張竹坡夾批:寫西門奢僭處。】那一個接著說:“莫不是院中小娘兒(妓女的別稱),是那大人家叫來這里看燈彈唱的吧?!庇忠粋€走過來,開口就說:“只我認的,你每都猜不著。你把她當唱的,把后面那四個放到哪里?我告你們說了吧,這兩個婦人也不是小可人家的:她是閻羅大王的妻,五道將軍的妾,是咱縣門前開生藥鋪、放官吏債西門大官人的婦女。你惹她怎的?想必跟他大娘來這里看燈。這個穿綠遍地金比甲的,我不認的。【旁批:補得妙?!?/span>那穿大紅遍地金比甲兒,上戴著個翠面花兒的,倒好似賣炊餅武大郎的娘子。大郎因為在王婆茶房內(nèi)捉奸,被大官人踢中了,死了,把她娶在家里做了妾。后次她小叔武松東京回來告狀,誤打死了皂隸李外傳,被大官人墊發(fā)充軍去了。【眉批:金蓮往事,無意中又閑提一過,前后之脈落俱靈?!?/span>這娘子,如今一二年不見出來,落的這等標致了。”【張竹坡夾批:瓶兒傳中,又為金蓮一襯?!?/span>
(閑言碎語中夾著一段金蓮往事,真無限感慨。連我這個一字一句講書的人都快忘了武大郎捉奸的那些往事了,也忘了武松的存在。不知道說這段往事的人是誰,左右不過是當年見證過那些往事的街坊鄰居而已。世間萬事就是這樣,最后都免不了成為別人口中的一段故事,再復雜的過往經(jīng)過時間的沉淀,旁人三兩句便能輕松講出來。而武大郎已死去很久了,武松也不知道身在何處,變成了孤兒的武迎兒更不知在什么犄角旮旯生存著。真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呀。
這段有兩句話很熟悉,“她是閻羅大王的妻,五道將軍的妾?!蓖跗盼羧找舱f過類似的話,那時候西門慶想勾搭潘金蓮,于是像王婆打聽她的情況,王婆說“她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庇袥]有發(fā)現(xiàn)不同之處?昔日是“妹子”“女兒”,今天是“妻”“妾”。秋水堂言:金蓮從年輕女子到豐艷少婦的動人變化,于此曲折的傳達了出來。
可可西里的美麗傳說
上一期笑笑生不是吊我們胃口,沒寫潘金蓮穿的比甲是什么顏色嗎?這段他給補上了。從樓下路人甲的口中得知,金蓮今天的穿戴是“大紅遍地金比甲兒,上戴著個翠面花兒”,乖乖,原來今天潘金蓮穿了大紅色,和吳月娘看齊了。翠面花是什么?這個是臉部的飾物,不是頭上的飾物,面花可以貼在額頭,或者兩靨,或者眉梢那個位置。
哎呀媽耶,不得不說呀,潘金蓮太會打扮了,她要是活在現(xiàn)在,不得成為時尚界寵兒呀。這種女人,武大郎怎么能養(yǎng)的住?我們就記住,笑笑生在元宵節(jié)這天額外對孟玉樓和潘金蓮進行了細節(jié)特寫,孟玉樓的腦袋上掛著許多小燈籠,突出節(jié)日氣氛;潘金蓮的臉蛋上貼著面花,突出這個女人的與眾不同。至于李瓶兒今天啥造型,笑笑生繼續(xù)吊我們胃口。)
正說著,只見一個多口的過來,跟大家說:“你們沒要緊,指說她怎的?咱每散開罷。”
樓上吳月娘,見樓下人圍的多了,叫了金蓮、玉樓歸席坐下,聽著兩個粉頭彈唱燈詞,飲酒不提。
坐了一回,月娘要起身,對瓶兒說:【張竹坡夾批:明聽見人言嘈雜,乃反先行,何故?】“酒夠了,我和他二娘(李嬌兒)先行一步,留下他姊妹兩個(潘金蓮和孟玉樓)再坐一回兒,以盡二娘之情。今日他爹不在家,家里無人,光丟著些丫頭們,【旁批:“光”字連雪娥在內(nèi)。】我不放心?!?/span>
(吳月娘一番話把西門府里的五房妻妾都歸了位。首先,她和李嬌兒是一起的,嬌兒是月娘的錢袋子,她得哪走哪帶著;然后潘金蓮和孟玉樓同進同出;最后四房孫雪娥被歸到了“丫頭”堆里。)
這李瓶兒哪里肯放,忙說:“好大娘,奴沒敬心也是的。今日大娘來兒,沒好生揀一箸兒。大節(jié)間,燈兒也沒點,飯兒也沒上,就要家去。就是西門爹不在家中,還有他姑娘們哩,怕怎的?待月色上來的時候,奴送四位娘去?!?/span>
月娘說:“二娘,不是這等說。我又不大十分用酒,留下他姊妹兩個,就同我在這里一般?!?/span>
李瓶兒說:“大娘不用,二娘也不吃一鍾,也沒這個道理。想奴前日在大娘府上,那等鍾鍾不辭,眾位娘竟不肯饒我。今日來到奴這湫窄之處(狹窄之地;蝸居),雖無甚物供獻,也盡奴一點勞心。”于是拿大銀鍾遞給李嬌兒,說:“二娘好歹吃一杯兒。大娘,奴曉的,吃不的了,不敢奉大杯,只奉小杯兒哩?!庇谑菨M斟了一杯,遞給月娘。轉(zhuǎn)身又對李嬌兒說:“二娘,你用過此杯罷!”
兩個唱的,月娘每人與了她二錢銀子(200元)。
(這里大家要注意下,兩個唱的是東道主李瓶兒請來的,但賞錢的卻是客人吳月娘。這是古代的人情禮儀。不只是在這種場合給小費,咱們看平時迎來送往,女主人也常常賞一些東西給跑腿的小廝和丫鬟??梢哉f這是一種普遍的小費文化吧,其實說“小費”就狹窄了,因為我們古代的迎來送往禮儀遠不是“小費”二字就能囊括的。也許“小費”二字是舶來品,但給賞賜的這個動作不是舶來品。)
待的李嬌兒吃過酒,月娘就起身,又囑付玉樓、金蓮:“我兩個先起身。到家便使小廝拿燈籠來接你們,也就來罷。家里沒人?!?/span>
玉樓應諾。(潘金蓮沒回答。)
李瓶兒送月娘、李嬌兒到門首,看著二人上轎去了。歸到樓上,陪玉樓、金蓮繼續(xù)飲酒??纯刺焱?,玉兔東生,樓上點起燈來。兩個唱的彈唱飲酒,不在話下。
(等到宴會結(jié)束,也沒等到笑笑生對李瓶兒的穿戴描寫。我提前跟大家透露了吧,大家不用等了,笑笑生根本就沒寫李瓶兒今天的裝扮,為啥不寫?下半回西門慶在勾欄院見李桂姐,笑笑生把本該寫李瓶兒的文字移到了李桂姐的身上,一個女人有一個女人的美麗,笑笑生不能重復,又不能見一個寫一個。當西門最后晚上見到李瓶兒,那已經(jīng)沒必要寫李瓶兒的穿戴了,他得寫李瓶兒不穿衣服的狀態(tài)才行。)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期講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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