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金瓶故事，品古今世情。我是掃痕，書接上期。
西門慶自從娶李瓶兒過門，又兼得了兩三場橫財，家道營盛，外莊內(nèi)宅，煥然一新。米麥陳倉，騾馬成群，奴仆成行。把李瓶兒帶來小廝天福兒，改名琴童。又買了兩個小廝，一名來安兒，一名棋童兒。把金蓮房中春梅，上房玉簫，李瓶兒房中迎春，玉樓房中蘭香，一般兒四個丫鬟，衣服首飾妝束出來，在前廳西廂房，教李嬌兒兄弟樂工李銘來家，教演習學彈唱。【眉批：富便奢侈，此見一斑。】春梅琵琶，玉簫學箏，迎春學弦子，蘭香學胡琴。每日三茶六飯（形容茶飯周到），管待李銘，一月與他五兩銀子（5000元）。又打開門面二間，兌出二千兩銀子（200萬）來，委傅伙計、賁地傳開解當鋪（收取抵押品放債取利的店鋪）。女婿陳敬濟只掌鑰匙，出入尋討，不拘藥材。賁地傳只是寫帳目，秤發(fā)貨物。傅伙計便督理生藥，解當兩個鋪子，看銀色（銀子的成色，也就是銀錠的純度），做買賣。
潘金蓮這邊樓上，堆放生藥；李瓶兒那邊樓上，廂成架子，擱解當庫衣服、首飾、古董、書畫，玩好之物。一日也當許多銀子出門。
（這一大段文本咱們仔細捋一捋，李瓶兒嫁進來之后，無論是府內(nèi)人員變動還是生意場上的人員變動，都值得大家留意。
先說府內(nèi)，變動有三：
1、李瓶兒帶來的小廝天福兒改名琴童。琴童有兩個，琴童一號本是孟玉樓的小廝，后來與潘金蓮偷情，被西門慶毒打一頓趕了出去?，F(xiàn)在天福成了琴童二號。
2、新買了兩個小廝，一個叫來安兒，一個叫棋童兒。西門府添買人口，這表明西門府此時蒸蒸日上，在向上走，賺錢了嘛。
3、大房里的大丫鬟玉蕭、三房里的大丫鬟蘭香、五房里的大丫鬟春梅、六房里的大丫鬟迎春，四大丫鬟組成一個樂隊，開始了學習吹拉彈唱的練習生道路。想來，當年潘金蓮在王招宣府就是這樣學習的。有錢了就要玩點格調(diào)高雅的玩意兒。注意四個丫鬟學的樂器，春梅琵琶，玉簫箏，迎春弦子，蘭香胡琴。西門慶的這六房妻妾，潘金蓮會琵琶，玉樓會月琴，李嬌兒一定也會樂器，其他三位大概是沒有這種才藝的。迎春學弦子，弦子就是三弦。四大丫鬟的師父是李嬌兒的兄弟李銘。李銘的戲份是比較重的，大家不要忽略這個人物。李銘訓練西門府的丫鬟，每天好茶好飯供應著，工資是五千元一個月。
生意場上，變動有二：
1、新開了兩個門面，拿出200萬人民幣做本錢，委托老員工傅二和經(jīng)理人賁地傳經(jīng)營當鋪。西門慶的安排很有意思，這當鋪管鑰匙的是女婿陳敬濟，賁地傳負責帳目和秤發(fā)貨物，老員工傅二負責日常工作，收銀子，做買賣。西門慶做老板真有一手。首先我們要搞明白一件事，西門慶目前手下有兩個公司，一個是西門大藥房，一個是當鋪。這兩個公司都由陳敬濟、傅二、賁地傳三人照管。公司就開在西門府的臨街倒座房里，所以距離上很方便。陳敬濟管鑰匙，管的是庫房鑰匙，為什么是陳敬濟管鑰匙而不是賁地傳和傅二呢？大家可以思考一下。賁地傳負責財務往來，傅二負責具體買賣，三個人，倉庫、財務、經(jīng)營，三者分離，西門慶深得嘉靖皇帝的平衡之道。
2、潘金蓮的樓上堆放藥房貨物，李瓶兒的樓上堆放當鋪貨物，這種安排也有深意。潘金蓮是窮鬼，窮鬼的樓上不能堆放當鋪貨物。瓜田李下，說不清。
陳敬濟管庫房鑰匙，潘金蓮的樓上充當庫房使用，這不就巧了嘛。）
陳敬濟每日起早遲睡，帶著鑰匙，同伙計查點出入銀錢，收放寫算皆精。西門慶見了，喜歡的要不的。
（也不怪后來陳敬濟心有怨言，他在西門府并沒有吃白飯。）
一日，西門慶在前廳與陳敬濟同桌兒吃飯，只聽西門慶說：“姐夫，你在我家這等會做買賣，就是你父親在東京知道，他也心安，我也得托了。常言道：有兒靠兒，無兒靠婿。姐夫是何人？我家姐姐是何人？（崇禎本刪除之）我若久后沒出，這分兒家當，都是你兩口兒的。”【眉批：數(shù)語往往釀成大禍?！俊緩堉衿略u：誤事盡是自己。敬濟放膽為奸，亦是此二句成之?！?/span>
（西門慶說的這番話特別重要，說著無意，聽者有心。也許西門慶只是在高興之余口頭上籠絡一下這個能干的女婿，也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畫大餅，卻沒料到陳敬濟真聽進心里去了。后來在西門慶死后，陳敬濟確實想全盤繼承老丈人的一切，可惜吳月娘生下了遺腹子。）
那陳敬濟說：“兒子不幸，家遭官事，父母遠離，投在爹娘這里。蒙爹娘抬舉，莫大之恩，生死難報。只是兒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耽待便了，豈敢非望?！?o:p>
（從說話能聽出來，陳敬濟肚子里有點文墨，西門慶是真沒有墨水呀。）
這西門慶聽見他說話兒聰明乖覺，越發(fā)滿心歡喜。從此，但凡家中大小事務，出入書柬、禮帖，都教他寫。但凡人客到，必請他席側(cè)相陪。吃茶吃飯，一時也少不的他。誰知這小伙兒，綿里之針，肉里之剌，【張竹坡評：又穿插敬濟一筍。】常向繡簾窺賈玉，每從綺閣竊韓香。
此事有詩為證：
（*綿里之針，肉里之剌：比喻人表面柔和內(nèi)藏奸險，隱而不露。）
*常向繡簾窺賈玉，每從綺閣竊韓香：這明顯藏著典故，大家有沒有想到“竊玉偷香”這個成語呀。竊玉指唐代楊貴妃竊取寧王李憲的玉笛以紀私情之事；偷香指晉代賈充女兒跟韓壽私通，將晉武帝賜給她父親的西域奇香暗自送給韓壽以示情意之事。
*呆里撒乖：表面老實，實際乖滑。）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又是十一月下旬天氣。這天，西門慶在友人常峙節(jié)家會答飲酒。散的早，未等掌燈時分就起身，同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個，并馬而行。剛出了常峙節(jié)家大門，只見天上彤云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飄下一天大雪花兒來。
（時間過得多快呀，又下雪了。下雪必有事發(fā)生。）
應伯爵便說：“哥，咱這時候就家去，家里也不收。我每知你許久不曾進里邊看看桂姐，今日趁著落雪，只當孟浩然踏雪尋梅，咱望她望去。”
祝實念說：“應二哥說的是。你每月風雨不阻，出二十兩銀子包錢包著她，【眉批：點出。】你不去，落得她自在。”
（李桂姐一個月兩萬，價格還行。
孟浩然踏雪尋梅也是個典故。詩人孟浩然情懷曠達，常冒雪騎驢尋梅，別人問他：“得詩否？”孟浩然說：“吾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背上。”后用踏雪尋梅、灞橋驢背等意象形容文人雅士賞愛風景、苦心作詩的情致。
西門慶大老粗一個，應伯爵卻說學孟浩然踏雪尋梅，西門慶尋的這個梅不是梅花，而是美人。突然覺得這是個諧音梗。應伯爵在西門慶面前提到孟浩然并不代表應伯爵在掉書袋，因為“孟浩然踏雪尋梅”的故事被制作成了戲劇在民間流傳。比如元馬致遠的劇作《凍吟詩踏雪尋梅》，明朱有墩的戲劇《孟浩然踏雪尋梅》都是在講這個典故。聽戲?qū)糯习傩諄碚f太重要了，知識的獲取有很大程度靠戲曲演繹。）
西門慶于是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說的把馬徑往東街構(gòu)攔那條路來了。來到李桂姐家，已是天氣將晚。只見客位里掌起燈燭，丫頭正掃地不迭。【張竹坡評：妙，做手不疊。】老媽并李桂卿出來，見畢禮數(shù)，上面列四張交椅，教四人坐下。
（注意這句“丫頭正掃地不迭”，一語雙重內(nèi)涵。下雪了自然要掃雪迎客，同時也塑造了一種緊張的氣氛，給人一種李家院手忙腳亂的感覺。李三媽和李桂卿出來迎接，不見桂姐身影，有貓膩。）
老虔婆便說：“前者桂姐在宅里來晚了，多有打攪。又多謝六娘賞的那汗巾花翠?！?/span>
西門慶說：“那日空過她。我恐怕晚了他每，待客人散了，就打發(fā)她來了?！闭f著，虎婆一面看茶吃了，丫鬟就安放桌兒，設放案酒。
（這說的是八月二十五西門府吃會親酒那天的事情，現(xiàn)在是十一月份。李三媽和西門慶見面含蓄幾個月前的事情，這說明西門慶這段時間確實很忙，也表明西門慶和李瓶兒新婚燕爾蜜里調(diào)油，總之，西門慶很久沒來李家院了。）
西門慶問：“怎么桂姐不見？”
虔婆說：“桂姐連日在家伺候（等候）姐夫，不見姐夫來。不想今日她五姨媽生日，拿轎子接了與她五姨媽做生日去了?！?/span>
看官聽說：原來世上，惟有和尚、道士并唱的人家，這三行人，不見錢眼不開：嫌貧取富，不說謊調(diào)诐也成不了的。
（*說謊調(diào)诐：诐這個字，讀音是bì，但在這里我覺得應該讀成“皮”，因為在有些古書中也會寫作“說謊吊皮”，在黑話系統(tǒng)中，說話叫吐調(diào)，會說叫調(diào)皮。笑笑生說和尚、道士和勾欄院這三家見錢眼開，嫌貧愛富，說謊吊皮，這都不是好詞語，說謊吊皮的意思是說假話、弄虛詞。）
原來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日去。近日見西門慶不來，又接了杭州販綢絹的丁相公兒子丁二官人，號丁雙橋，【張竹坡評：打丁也者，故姓丁也。文字隨手成趣。】販了千兩銀子綢絹，在客店里安下，瞞著他父親來院中嫖。頭上（一開始）拿十兩銀子（10000元）、兩套杭州重絹衣服請李桂姐，一連歇了兩夜。適才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不想西門慶來到。老虔婆教桂姐連忙陪他到后邊第三層一間僻凈小房，那里坐去了。
當下西門慶聽信虔婆之言，便說：“既是桂姐不在，老媽快看酒來，俺每慢慢等她。”
這老虔婆在下邊一力攛掇，酒肴菜蔬齊上，須臾，堆滿桌席。李桂卿不免箏排雁柱，歌按新腔。眾人席上猜枚行令，正飲酒在熱鬧處，不防西門慶往后邊更衣去。也是合當有事，忽聽東耳房有人笑聲。
西門慶更畢衣，走到窗下偷眼觀覷，正見李桂姐兒在房內(nèi)陪著一個戴方巾的南蠻子飲酒。【眉批：此書妙在處處破敗，寫出世情之假。】【張竹坡評：妙絕，是西門眼中?！?/span>由不的心頭火起，走到前邊，一手把吃酒桌子掀倒，碟兒盞兒打的粉碎。喝令跟馬的平安、玳安、畫童、琴童四個小廝上來，不由分說，把李家門窗戶壁床帳都打碎了。
（*方巾：明代文人、處士所戴的方形軟帽，全稱是四方平定巾。
*南蠻子：這是對南方人的蔑稱。）
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向前拉勸不住。西門慶口口聲聲只要采出蠻囚來，和粉頭一條繩子墩鎖（捆綁并關押）在門房內(nèi)。那丁二官兒，又是個小膽之人，見外邊嚷鬧起來，嚇的藏在里間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
桂姐說：“呸！好不好，還有媽哩！不妨事。隨他發(fā)作怎的叫嚷，你只休要出來！”
（這場景似曾相識呀，當年武大郎茶館捉奸，西門慶嚇得往床底下躲，潘金蓮就像此時的李桂姐一樣，反而鎮(zhèn)定自若。綠人者必被人綠之。）
且說老虔婆兒見西門慶打的不像模樣，不慌不忙，拄拐而出，說了幾句閑話。西門慶心中越發(fā)憤怒起來，指著罵了一頓。此事有《滿庭芳》為證：
虔婆你不良，迎新送舊，靠色為娼；巧言詞，將咱誑，說短論長。我在你家使勾，有黃金千兩，怎禁賣狗懸羊？我罵你句真伎倆，媚人狐黨，沖一片假心腸！
虔婆見西門慶指罵得兇狠，便說：“官人聽知：你若不來，我接下別的。一家兒指望她為活計，吃飯穿衣，全憑她供柴糴米。沒來由暴叫如雷，你怪俺全無意。不思量自己，（俺桂姐）不是你憑媒娶的妻！”
（把對話用唱詞的模式寫出來，增添說書時的趣味。這種形式上的轉(zhuǎn)變，破壞了小說的完整性和真實性。不過我們今人不該用小說的框架去制約《金瓶梅詞話》，原因我在之前講過，一定要搞明白爺爺和孫子的關系，《金瓶梅》是爺爺，現(xiàn)在的小說定義是孫子，你不能拿著孫子的模樣去對比爺爺，然后得出結(jié)論說：咦，這爺爺長得不像孫子。
況且文學要為人民服務，而不是為所謂的“文學性”服務，不能本末倒置。）
西門慶聽了，心中越怒，險些不曾把李老媽媽打起來。多虧了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個死勸，活喇喇拉開了手。西門慶大鬧了一場，賭誓再不踏她門來，大雪里上馬回家。此正是：
又曰：
又曰：
（扎心了，“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我們可以分析一下西門慶的行為，砸物不傷人，罵人不踹門，有人說他只在前廳打砸嚷罵卻不去后院捉奸，為的是就此和李家院解除合同，省了那一月兩萬元的包養(yǎng)費。這觀點乍聽挺有道理，仔細想想，沒什么道理。
為什么最后要來丁二官這出戲呢？其實作者是為了結(jié)束西門慶和吳月娘冷戰(zhàn)的這條線。這點從最后的兩聯(lián)四句打油詩就能看出來，作者最后的指向是妻子吳月娘而不是外面包的小三李桂姐。如果應伯爵等人不把西門慶往李家院里拉，西門慶也并沒有想到省下每個月的兩萬元，對西門慶這樣的清河一霸來說，在娛樂場上拿點小錢包著一個知名娛樂明星，即便他不去光顧，他也并不虧什么。之所以有人覺得西門慶想省下這筆錢，大概是當代人的金錢格局所限——你覺得拿2萬包著李桂姐是吃虧的事情，只因為你不是西門慶。
西門慶可以沒有李桂姐，卻不能沒有李家院。李桂姐也許沒有該有的情緒、情致價值了，但李家院還有價值。
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西門府目前蒸蒸日上，西門府的好日子要給大家作呈現(xiàn)，男女主人的矛盾必須得給他結(jié)束了。
鋪墊的也夠了，吳大舅勸說吳月娘，李三媽罵醒西門慶，現(xiàn)在就差一個臺階了。）
畢竟未知后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的文本講完了，咱們來復習一下本回的回目。詞話本回目：孟玉樓義勸吳月娘，西門慶大鬧麗春院。崇禎本回目：傻幫閑趨奉鬧華筵，癡子弟爭鋒毀花院。很明顯，本回舞臺有兩個，一個是西門府一個是勾欄院。西門府有喜事，西門慶和李瓶兒大婚嘛；勾欄院有新嬌客，大家要賺錢吃飯嘛，不能閑著。
需要注意的是，李瓶兒嫁給西門慶已經(jīng)是第四段婚姻了。一個女人直到第四段婚姻才獲得幸福和滿足，令當今文壇汗顏呀。最近我在重讀《包法利夫人》，有了新的觀感，有機會我會把艾瑪和潘金蓮作一下對比，為何這兩個女人可以做對比呢？法國作家福樓拜有著“自然主義之父”的稱號，笑笑生筆下的故事也有著自然主義的部分特質(zhì)。我們大多數(shù)人在分析作品與人物時，總是習慣標簽化，標簽化自有標簽化的作用，好比小孩子在看電視時問出的那句“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一樣。但是咱們成年人一定要明白，標簽化的本質(zhì)是把具體進行抽象化、概念化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擁有主觀意識的個人不可避免要有選擇性地保留“他”認為的“重要”的那些東西，同時也會剔除“他”認為的“不重要”的那些東西。既然有挑有撿，那就不可避免會導致一定程度上的主體與客體分離，也就是事實與描述的分離。舉例來說，好比你很喜歡貓狗，那么你會格外關注書中人物對貓狗的態(tài)度，當你在對他人描述此人物時，潛意識里就會把“貓狗”相關的情節(jié)做大權重，至于其他你不太感興趣的情節(jié)，可能就被不知不覺降了權重。這種情況是極其普遍的，我在評論區(qū)經(jīng)常能看到大家拎出書中某個單一情節(jié)進行判斷驗證的表述邏輯。當然，我也不例外，畢竟我也有我自己的好惡。因此咱們大家看這類經(jīng)典名著，千萬別急著給人物貼標簽，在文本還沒有讀完之前，讓人物恢復人的本質(zhì)，把他們看成一個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比較好。
下面，咱們看一下本回的兩張版畫。
第一張圖是西門府請吃會親酒的場景，李瓶兒被簇擁著出來見客，絲竹和鳴，四個唱的，導引前行。軟墻后面站著幾個女人，她們是潘金蓮、吳月娘、孟玉樓等人。右下角這些男人是當天席上請來的官客。場面好熱鬧呀。
第二張圖是西門慶大鬧李家院的情節(jié)。
拄著拐棍，包著頭的這個女人是李三媽，有點胖。
這四個人是西門慶、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個幫閑扯住西門慶，拉架呢。
這倆是李桂姐和丁二官，在偷聽呢。其余的人是西門慶帶來的小廝，忙著砸東西呢。
《清宮珍寶皕美圖》兩幅
最后我們來看一下張竹坡和文龍的回評：
張竹坡回評：
上文金、瓶、梅出身已完，此回只該寫“冰鑒定終身”可矣。不知作者故欲曲曲折折作一書以自娛也，若急急忙忙寫去，匆匆忽忽收煞，則不如勿作之為愈也。故必至二十九回方以“冰鑒”總鎖住。而二十五回一小小樞紐，先煞一煞也。此回與下回，因上文瓶兒傳中波折大多，一斷文字結(jié)不住，故接連又用兩回結(jié)之也。
篇內(nèi)寫玉樓、金蓮，映上文一段，固是束住上文，不知又是為蕙蓮偷期安根也。何則？此回、二十九回是一氣的文字，內(nèi)惟講一宋蕙蓮，而蕙連偷期卻是玉簫作牽線者。今看他借金蓮說春梅“干貓兒頭差事”，入一暗筍，接手玉樓陪說蘭香一引，接手即將玉簫提出。蓋此上瓶兒傳已頓住，此下乃放手寫蕙蓮，卻恐直出不化，故又借現(xiàn)成鍋灶一引，安下根基，下文即借看房子將來旺媳婦病說明在先，隨手結(jié)束瓶兒新娶一案，作層次法。下即乃桂姐破綻，引出月娘掃雪；又借月娘掃雪，引出還席；借還席時，以便玉簫作線。蕙蓮蒙愛文字，千曲百曲之妙，手寫此處，卻心覷彼處，因心覷彼處，乃手寫此處。看者不如，乃謂至山洞內(nèi)方是寫蕙連。豈知《金瓶》一書從無無根之線乎？試看他一部內(nèi)，凡一人一事，其用筆必不肯隨時突出，處處草蛇灰線，處處你遮我映，無一直筆、呆筆，無一筆不作數(shù)十筆用，粗人心知安之！
寫玉簫來，偏能寫月娘早睡。夫新娶一妾，昨夜上吊，今晚西門拿馬鞭入房，月娘為同室之人，乃高枕不問，其與西門上氣，不問可知矣，《金瓶》筆去，每以此等為能。
瓶兒出見眾人一段，總是刺月娘之心目，使奸險之人再耐不得也。而金蓮如鬼如魅，調(diào)唆其中，又隱隱伏后文爭寵之線。
內(nèi)將金蓮妒根，用數(shù)語安下；又將瓶兒落套處，一時寫出，使看者不覺心醉，后文欲釋來而不能也。
寫瓶兒來家請客已完。必總敘得幾樁橫財，又將小廝一敘，此總煞之筆。蓋上文至此不得不一總，下文脫卸另寫，不得不一總也。
李桂姐，乃玉樓、金蓮、瓶兒襯花樣之人也。看其寫玉樓后，即寫一自院中醉歸，為王婆邀往金蓮處；至娶金蓮后，即寫梳櫳桂姐數(shù)段；寫子虛燒靈，又寫桂姐；寫看燈日，又寫桂姐。今瓶兒已來，玉樓、金蓮二人久已來，則襯花樣之人不一冷破，勢必時時照應往院中去。本意借客陪主，卻反致主為客累，奈何不為之敗露哉！蓋恐纏筆費墨，無了休也。而又為娼妓之假，刻骨描寫，為月娘復和作引子。文字之妙，往往不可以一端盡之也。
一百顆明珠，人人知為后一百回作千里照應，不知果解其必用此一百顆明珠。何哉？我為之逆其志，乃知作者惟恐后人看他的奇書妙文，不能放眼將一百回通前徹扣看其照應，乃用一百顆明珠刺入看者心目，見得其一百回乃一線穿來，無一附會易安之筆。而一百回，如一百顆珠，字字圓活，又作者自言皆是我的妙文，非實有其事也。至于珠必梁中書家?guī)恚Y(jié)入月娘夢里，又見得人自靡常，物非一人可據(jù)，今張昔李，俱是空花，不特色本虛無，而百萬金珠，亦無非幻影也。況梁中書之珠，其來亦本非梁中書之物，不知歷千百人而至梁中書之手也。乃無何梁中書手中之物又入瓶兒之手，瓶兒手中之物又入西門之手，且入月娘之手，而月娘夢中，又入云理守之手。焉知云理守手中之物，不又歷幾千百人之手，而始遇水遇火，土埋石壓，此珠始同歸于盡哉！乃入梁中書手時，而前千百持珠之人，已煙消云散，杳無聲形；及入瓶兒手，而梁中書又杳然桃花流水之人矣。子虛勿論，及入西門與月娘之手，而瓶兒又無何紫玉成煙，彩云易散矣。及入云理守之手，而西門之墓木可拱，孝哥、月娘又齊作夢中人。然則夢中做夢，又必有繼云理守之手者。噫！一百明珠，作者信手拈來，頭頭是道，固欲為世點醒雙珠，使一顆明珠為一頂門針、關棙子（1.能轉(zhuǎn)動的機械裝置。2.關鍵；緊要處）也。尋常只以為瓶兒帶來之物，可笑，可笑。
（張竹坡解讀一百顆明珠，解讀的十分到位。是呀，珍玩珠寶，世人皆愛，今日落在你手，明日又到了他手，寶物還是那些寶物，可過手之人不知換過多少。這個道理，大家只要去博物館、拍賣行瞧瞧那些書畫、器具，你就能感受得到。蘇軾曾在《赤壁賦》里說過這樣一段話：
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李白也曾說過：“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王羲之在《蘭亭集序》里說：
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
我以前微信號的個性簽名就是：欣于所遇，暫得于己。現(xiàn)在則改成了：光陰雖短，靜則自長。）
寫西門自瓶兒來后，收拾小廝是一段，教丫鬟清唱是一段，開鋪面又一段，皆是失著處。如買小廝猶之可也，至于開鋪面乃以金蓮樓上堆藥材，瓶兒樓上堆當物，夫以貯嬌之金屋作買賣牙行之地，已屬市井不堪，而試想兩婦人居處食息俱在于此，而一日稱藥尋當絕不避嫌，其失計為何如？乃絕不計及于此，宜乎有敬濟之蠹暗生于內(nèi)，而其種種得以生奸者，皆托名尋當物而成。至月娘識破奸情，敬濟猶抱當物而出。然則“弄一得雙”，西門自失計，月娘之罪又當減等矣。愚人做事，絕不防微杜漸，壞盡天下大事，皆此等處誤之也。
寫西門數(shù)失后，又接對敬濟說話一段，見得西門一味托大，不知以禮防閑，為處家者寫一失計之樣也。其數(shù)失處又作伏數(shù)段針線：買小廝，伏后文做官；教丫鬟清唱，伏春梅正色一段；解當，伏平安、吳典恩一段；堆藥材，伏“弄一得雙”一段；囑敬濟，則又總照后文，而百忙中又為西門臨死一言作遙對，見其至死不知敬濟之為人，總之，愚而不讀書處也。
文龍回評：
李瓶兒傳告竣。二十回內(nèi)，月、嬌、玉、雪、金、瓶與春梅，均已入門在室矣。此書之間架已成，所謂一小結(jié)束也。此后當從何處落筆，以定其罪案，而漸泄作者之本旨，喚醒癡人也？
作者于是徘徊四顧，月娘則在上房矣。嬌、玉、雪亦在門之內(nèi)，金、瓶、梅皆安置園中矣。此外尚有似是而非之桂，亦稱之曰姨者，二十兩銀子包住，遂亦據(jù)為已有。愚人之愚，貪人之貪，乃至于此。故先于此處開端，一到便碰丁子（丁二官者）。可以漸悟園內(nèi)之金，有人窺伺；門中之雪，正自飄飄；玉縱猶溫，瓶尚未破，其今日獻嬌于我者，恐轉(zhuǎn)眼又撒嬌于人。隴且不能保，更安望蜀乎？以一怒激之，庶幾可以寒心回首，閉戶不出，六房串遍，亦足以消遣溫柔，疲于奔命而終老是鄉(xiāng)也。逆取順守，獲罪于天者，竟不至一敗涂地也。未嘗非此一怒之功，居然使浪子回頭，僉壬（qiān rén，小人；奸人）改過，是即所謂急流勇退，見機而作之達人。故下回又以月娘求子感動之，可見鼠盜狗偷者，總不如明媒正娶者之可以耐長久也，然而淫人不悟也。
（說的挺好，但我不想再聽到淫這個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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