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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金瓶故事,品古今世情。我是掃痕,書接上期。
這宋蕙蓮走到花園門首,只說西門慶還未進來,【旁批:漏空得妙。】就不曾扣角門子,【張竹坡評:角門,一?!?/span>只虛掩著。來到藏春塢洞兒內(nèi),只見西門慶又早在那里頭秉燭而坐。
(壞了,壞了,門沒關(guān),要出事。)
老婆進到里面,但覺冷氣侵入,塵囂滿榻。于是袖中取出兩個棒兒香(香名。用細(xì)桿做芯,裹以香料,呈棒形。香桿一端外露作柄,可插在硬地處),燈上點著,插在地下。雖故地下籠著一盆炭火兒,還冷的打兢(發(fā)抖,打顫)。
老婆在床上先伸下鋪(鋪開被褥),上面還蓋著一件貂鼠禪衣(一種類似僧衣的御寒大衣,頗為昂貴)。掩上雙扉,兩個上床就寢。西門慶脫去衣裳,白綾道袍(一種家常穿的長袍),坐在床上,把老婆褪了褲,抱在懷里,兩雙腳蹺在兩邊,那話突入牝中。兩個摟抱,正做得好,卻不妨潘金蓮打聽他二人入港,已是定了,在房中摘去冠兒,輕移蓮步,悄悄走來花園內(nèi),聽他兩個私下說甚話。到角門首,【張竹坡評:角門,二?!?/span>推了推,門開著,遂潛身徐步而入。也不怕蒼苔冰透了凌波(化用的《西廂記》句子),花刺抓傷了裙褶,跙足(側(cè)足而立)隱身在藏春塢月窗下站聽。【眉批:悄悄冥冥,寫出美人行徑,自與蕙蓮之“兩三步”、“一溜煙”天壤矣,作者細(xì)心如此。】
(潘金蓮慣會偷聽,這都是老把戲了,那么這次她能聽到什么秘密呢?)
良久,只見里面燈燭尚明,宋蕙蓮笑聲說西門慶【張竹坡評:如聞其聲。】:“冷鋪中舍冰,把你賊受罪不渴的老花子,【旁批:口角妙。】就沒本事尋個地方兒,走在這寒冰地獄里來了!口里銜著條繩子,凍死了往外拉。”
(注意宋蕙蓮的這句嬌嗔咒罵,也算是讖語吧。她此時的行為可不就是往“地獄”里走嗎?
冷鋪是巡夜兵卒歇腳的地方,冬季乞丐往往會投宿在里面避寒。未來陳敬濟會寄身于冷鋪。冬季冷鋪本來就冷,再往里面放冰塊,這是冷上加冷,所以后面跟著的是“把你賊受罪不渴的老花子,就沒本事尋個地方兒,走在這寒冰地獄里來了”。假如乞丐凍死了,草席一卷就完事。這場景并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后文會用陳敬濟的眼睛給大家展示什么叫冷鋪、什么叫凍死的叫花子。而宋蕙蓮此時提到了“地獄”一詞,又提到了“繩子”,這暗示夠明顯的了吧,不由人不想到“上吊”這種死法,而勾命者就是屋外偷聽的潘金蓮和屋內(nèi)帶蕙蓮來這“冰冷地獄”的西門慶。
這書一定要細(xì)細(xì)地品,滋味十足。)
又說:“冷合合的,睡了罷,怎的只顧端詳我的腳?怎的你看過那小腳兒的來?相我沒雙鞋面兒,哪個買與我雙鞋面兒也怎的?【旁批:不脫小家子口氣,妙。】看著人家做鞋,(我卻)不能勾做!”
西門慶說:“我兒,不打緊處,到明日替你買幾錢的各色鞋面。誰知你比你五娘腳兒還??!”【旁批:從腳引到金蓮,線索甚微?!俊緩堉衿略u:細(xì)看為此?!?/span>
老婆說:“拿甚么比她!昨日我拿她的鞋略試了試,還套著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樣子周正才好!”【旁批:排得毒。】【張竹坡評:小人得志,大都如此?!?/span>
金蓮在外聽了,(暗道):“這個奴才淫婦!等我再聽一回,(看)她還說甚么?”于是又聽勾多時,只聽宋蕙蓮問西門慶說:“你家第五的秋胡戲,你娶她來多少時了?是女招的?是后婚兒來?”
(有一出戲叫《秋胡戲妻》,所以說“秋胡戲”就是在說“妻”這個字,這種俏皮話叫縮腳語。這個戲還挺好看的,感興趣的小伙伴可以找來看看。
《秋胡戲妻》,又名《桑園會》、《馬蹄金》
宋蕙蓮問潘金蓮的情況,問西門慶潘金蓮是女招還是后婚。女招就是以處子之身嫁人,也就是初婚,后婚就是二婚、三婚、四婚......
試問,難道宋蕙蓮在西門府待了這么長時間了,她不知道府中妻妾的具體情況?所以說呀,她問的這些話是故意問的。)
西門慶說:“也是回頭人兒。”
老婆說:“嗔道恁久慣老成!原來也是個意中人兒(情人;情婦),露水夫妻?!?/span>
(宋蕙蓮想干啥呢?她要把潘金蓮的身份拉下來,拉到和自己差不多的水平。)
這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氣的在外兩只胳膊都軟了,半日移腳不動。【眉批:偏來聽,偏聽見說他。多心人常受此氣?!俊緩堉衿略u:后文妒瓶兒為此?!?/span>(心)說:“若教這奴才淫婦在里面,把俺每都吃她撐下去了!”待要那時(當(dāng)時;即刻)就聲張罵起來,又恐怕西門慶性子不好,逞了淫婦的臉。待要含(辱)忍了她,恐怕她明日不認(rèn)?!傲T!罷!留下個記兒,使她知道,到明日我和她答話?!庇谑亲叩浇情T首,拔下頭上一根銀簪兒,把門倒銷了,懊恨歸房。
(潘金蓮的心機要遠(yuǎn)高于宋蕙蓮,和小潘斗,宋蕙蓮真不是個。)
宿歇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清早辰,宋蕙蓮先起來,穿上衣裳,鬔著頭,走出來。見角門沒插,吃了一驚,又搖門,搖了半日搖不開。走去見西門慶,西門慶隔壁叫迎春替他開了。(注意,西門慶叫的是迎春,而不是春梅或秋菊)因看見簪銷著門兒,就知是金蓮的簪子,就知晚夕她聽了去了。
這蕙蓮懷著鬼胎,走到前邊,正開房門,只見平安從東凈里出來,【張竹坡評:偏又漾開?!?/span>看見她只是笑。
(看來平安猜出來了,既然平安能猜到,其他人會猜不到嗎?宋蕙蓮這么嘚瑟,無論是衣著裝扮還是銀錢大方,來旺又不在家,用腳后跟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蕙蓮說:“怪囚根子!誰和你雌著那牙笑哩?”
平安兒說:“嫂嫂,俺每笑笑兒也嗔?”【張竹坡評:妙絕。】
蕙蓮說:“大清早辰,平白笑的是甚么?”
平安說:“我笑嫂子'三日沒吃飯——眼前花’。我猜你昨日一夜不來家!”【眉批:雖混語,卻說得微妙。】
這宋蕙蓮聽了此言,便把臉紅了,罵說:“賊提口(枉口)拔舌見鬼的囚根子!我哪一夜不在屋里睡?怎的不來家?你丟塊瓦兒,也要下落(比喻凡事要有根據(jù))!”
平安說:“我剛才遠(yuǎn)看嫂子鎖著門,怎的賴得過?”
蕙蓮說:“我早起身,就往五娘屋里,只剛才出來。你這囚在哪里來?”
平安說:“我聽見五娘教你腌螃蟹,說你會劈的好腿兒。嗔道五娘使你門首看著旋簸箕的(編菠箕的),說你會咂的好舌頭?!?/span>【眉批:此等滑稽,何減曼倩,不可以其小傳忽之?!俊緩堉衿略u:后文書童一報,猶是第二著報應(yīng)?!?/span>
(平安這番話屬于話里有話,腌螃蟹劈的好腿兒,暗指行房姿勢;編簸箕咂的好舌頭,暗指接吻。可能大家不清楚編簸箕和咂舌頭有什么聯(lián)系,我小時候看過編簸箕的,在編織的過程中經(jīng)常需要用口水弄那個線繩或皮條。)
(一番話)把宋蕙蓮說的急了,拿起條門拴來,趕著平安兒繞院子罵:“賊汗邪囚根子!看我到明日對他說不說。不與你個功德也不怕,狂的有甚些折兒也怎的!”【張竹坡評:明說矣。】
(哎呀媽,怎么會寫的這么好,這么真實?!注意這句話——“看我到明日對他說不說”——注意這個“他”字,張竹坡評:明說矣。大家可以思考一下,這話是宋蕙蓮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還是故意說出來用來威懾平安的?
再注意最后一句話——“狂的有甚些折兒也怎的”——是不是似曾相識?這話上回春梅小辣椒就說過一模一樣的話。作者在這種時候還不忘拿蕙蓮和春梅做聯(lián)系,真的是字字斟酌,句句斟酌了。這書絕不是像有些人說的那樣,好像粗打的手稿一樣,這是一本經(jīng)過精心修撰的書籍。都知道曹雪芹什么十年幸苦,幾次修改,你可知《紅樓夢》有多少文本上的失誤?他改了這么多遍也還是有錯誤。假如你真的認(rèn)真看完《金瓶梅》,留意笑笑生的斟酌用字,你還覺得笑笑生下的工夫不如曹雪芹嗎?
比如前面寫潘金蓮在門外偷聽那段,眉批說:悄悄冥冥,寫出美人行徑,自與蕙蓮之“兩三步”、“一溜煙”天壤矣,作者細(xì)心如此。
我還是那句話,這本書不但適合廣大普通人閱讀,而且非常適合搞寫作的人來閱讀,能學(xué)到的東西太多了。)
那平安說:“耶嚛,嫂子,將就著些兒罷。對誰說?【眉批:一“他”字,一“誰”字,各有所指,都不說破。非深于史者不知如此用意。】我曉的你往高枝兒上去了!”
那蕙蓮急訕(發(fā)急羞訕)起來,只趕著他打。不料玳安正在印子鋪(放高利貸的鋪子)簾子下走出來,一把手將拴奪住了,說:“嫂子為甚么打他?”
蕙蓮說:“你問那雌牙鬼囚根子!口里六說白道(胡說八道)的。把我的胳膊都?xì)廛浟?!?/span>【張竹坡評:又對點一句?!?/span>(前文潘金蓮也曾“氣的在外兩只胳膊都軟了”,這就叫“對點”)那平安得手往外跑了。
玳安推著她說:“嫂子,你少生氣著惱,且往屋里梳頭去罷?!?/span>
(有沒有覺得玳安在維護平安?玳安和平安出場很早,這倆大概是一起被買進西門府的,經(jīng)常跟著西門慶出門,也算是元老級的下人了吧。可是這兩個下人的結(jié)局不同,大家可以留意一下是什么造成了結(jié)果的不同。
平安的戲份是很重的,不可忽視這個人物。)
婦人便向腰間葫蘆兒順袋里,取出三四分銀子(三四十塊錢)來,遞與玳安說:“累你替我拿大碗,蕩兩個合汁(用粉芡勾兌的湯汁)來我吃,把湯盛在銚子(一種斗深、口大、有柄的溫煮器具)里罷。”【眉批:才住手,便緊接買合汁,其人品隱隱畫出。】
玳安說:“不打緊,等我去。”一手接了。連忙洗了臉,替她燙了合汁來。
婦人讓玳安吃了一碗,她也吃了一碗,方才梳了頭,鎖上門,先到后邊月娘房里打了卯兒(簽到,此處指露面),然后來金蓮房里。
金蓮正臨鏡梳妝,蕙蓮小意兒,在傍拿抿鏡、掇洗手水,殷勤侍奉。金蓮正眼也不瞧她,也不理她。
蕙蓮說:“娘的睡鞋、裹腳,我卷了收了罷。”
金蓮說:“由他,你放著,教丫頭進來收?!北憬星锞眨骸百\奴才!往哪去了?”
蕙蓮說:“秋菊掃地哩,春梅姐在那里梳頭哩!”
金蓮說:“你別要管他,丟著罷,亦發(fā)等她來拾掇。歪蹄潑腳的,沒的展污(沾污)了嫂子的手。你去扶持你爹,爹也得你恁個人兒扶持他,才可他的心。俺每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貨兒。只嫂子正名正頂轎子娶將來的,是他的正頭老婆,秋胡戲?!?/span>
(看潘金蓮說的這番話,“歪蹄潑腳”,指腳型不周正,難看,對應(yīng)著昨晚宋蕙蓮說的那句“只是鞋樣子周正才好”,至于后面的“露水夫妻”、“秋胡戲”,這都是昨晚蕙蓮說過的詞,潘金蓮故意說出來,好讓蕙蓮知道昨晚她確實聽到了那些話,以此用來威懾和敲打蕙蓮。)
這蕙蓮聽了,正道著昨日晚夕她的真病,于是向前雙膝跪下,說:“娘是小的一個主兒,娘不高抬貴手,小的一時兒存站不的。當(dāng)初不因娘寬恩,小的也不肯依隨爹。就是后邊大娘,無過(無非)只是個大綱兒(綱常名義所要求的主要方面),小的還是娘抬舉多,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隨娘查訪,小的但有一字欺心,到明日不逢好死,一個毛孔兒里生下一個疔瘡!”【眉批:金蓮要強人,受此一番奉承,即明知其假,亦足消氣,故后語漸平也?!?/span>
金蓮說:“不是這等說。我眼子里放不下砂子的人,漢子既要了你,俺每莫不與你爭?不許你在漢子根前弄鬼,輕言輕語(小聲說話,此處指搬弄是非)的。你說把俺每踩下去了,你要在中間踢跳(蹦跳;跳騰),我的姐姐,對你說,把這等想心兒(想法,念頭)且吐了些兒罷!”
蕙蓮說:“娘再訪,小的并不敢欺心,到只昨日晚夕娘錯聽了?!?/span>
金蓮說:“傻嫂子,我閑的慌,聽你怎的?我對你說了罷,十個老婆——買不住一個男子漢的心。你爹雖故家里有這幾個老婆,或是外邊請人家的粉頭,來家通不瞞我一些兒,一五一十就告我說聲。【眉批:又籠絡(luò)一番,巧智在蕙蓮以上。】【張竹坡評:死蕙蓮,在此數(shù)語?!?/span>你六娘(崇禎本寫作“大娘”)當(dāng)時和他一個鼻子眼兒里出氣,甚么事兒來家不告訴我?你比她差些兒?!?/span>
(停一下,我要講個詞。潘金蓮這里開始撒謊,明明是她昨晚偷聽到的,她現(xiàn)在偏要說是西門慶親口告訴她的,她自然是在挑撥離間了,這是金蓮的拿手好戲。我要講的不是這個,而是最后那句——“你六娘當(dāng)時和他一個鼻子眼兒里出氣,甚么事兒來家不告訴我?你比她差些兒?!?o:p>
詞話本寫的是“六娘”,崇禎本改成了“大娘”,到底是六還是大呢?按理說,六娘和大娘在情理上都說得通。按照秋水堂的說法,她說:
金蓮偶聽到蕙蓮在背后對著西門慶說她的壞話,次日清早便給蕙蓮臉子看,并對蕙蓮暗示:是西門慶把這些話告訴給自己的。“你爹雖故家里有這幾個老婆,或是外邊請人家的粉頭,來家通不瞞我一些兒,一五一十就告訴我?!贝嗽挼挂膊皇强鋸?,頗有真實在內(nèi),從中我們更可以看出金蓮的“知識”(認(rèn)知與見識)如何轉(zhuǎn)化為“權(quán)力”。蕙蓮在金蓮面前不得不低首認(rèn)輸。金蓮又說:“你大娘當(dāng)時和他一個鼻子眼兒里出氣,甚么事兒來家不告訴我?你比他差些兒?!边@是繡像本;詞話本此處“大娘”作“六娘”?!稌u會校本》從詞話本,認(rèn)為繡像本這里有錯誤。按照語意邏輯來說,“來家”似乎是指西門慶回到自己家中,則“與六娘一個鼻子眼出氣”是回顧李瓶兒未進門時情景。但是,如果把“來家”解為來金蓮處,則“大娘”也可以講得通。如果說的是大娘,那么金蓮的自高身分就更深一層,其諷刺蕙蓮處也就更進一步,意謂連大老婆尚且矮我一頭,你一個剛剛得手的家人媳婦,又在此爭個什么哉。
看過秋水堂論金瓶梅,就知道秋水堂是“挺繡像本派”,我和她的觀點相反,我認(rèn)為這里詞話本用“六娘”才更具深意,但是我的理由和《會評會校本》不同。下面,請大家耐心聽我分析一下:
首先,我們都知道這里是潘金蓮在故意用話來震懾或敲打宋蕙蓮,這點毋庸置疑。重點是潘金蓮的假話里藏著真實情況,也就是秋水堂所說的“倒也不是夸張,頗有真實在內(nèi),從中我們更可以看出金蓮的'知識’如何轉(zhuǎn)化為'權(quán)力’。”看過前面的情節(jié),我們都知道西門慶在外偷情時確實會跟潘金蓮分享某些信息,特別是他在和李瓶兒偷情的時候。那么我要辨析的是提“大娘”真的比提“六娘”“更深一層”、“更進一步”嗎?
非也。假如潘金蓮要敲打下人老婆宋蕙蓮還需搬出吳月娘的名頭,那么金蓮在西門府又有何地位可言?殺雞也需用牛刀?殺雞用牛刀只能說明這個屠夫不咋地,這不是給自己抬高身份,而是給自己降低身份。更重要的是,宋蕙蓮這段時間在妻妾中間混,頗知吳月娘和李瓶兒對潘金蓮的退讓與忌憚,特別是李瓶兒,大家還記得上一回春梅小辣椒罵李銘王八時,當(dāng)著孟玉樓和李瓶兒的面說二人大丫鬟的壞話,當(dāng)時場面有點小尷尬,玉樓馬上借故離開了,而李瓶兒卻是坐了一會兒才離開,重點來了,當(dāng)時宋蕙蓮就在場!難道聰明的宋蕙蓮看不出來李瓶兒忌憚潘金蓮?!難道宋蕙蓮這么長時間了打聽不出來李瓶兒嫁入西門府發(fā)生的那些府內(nèi)秘聞?!如此,到底潘金蓮使了什么手段才造成大房退讓、六房忌憚的呢?潘金蓮此時說的這番話對宋蕙蓮來說就是問題的答案!正因如此,后面宋蕙蓮才沒懷疑過潘金蓮的語言里有撒謊的成分!為啥?因為她親眼看到了西門府女人對潘金蓮的態(tài)度,由不得她不信。
金瓶這本書里的所有生活小事件都不是無故描寫的,都是有聯(lián)系的,這些情節(jié)是支撐人物言行與心理的重要依據(jù),大家一定要習(xí)慣聯(lián)系前后文,而不能單看某一個情節(jié)、某一個段落。
再說,我還有一個理由,請看最后一句話——“你比她差些兒?!痹噯?,宋蕙蓮作為一個下人老婆,何德何能能和吳月娘相比?潘金蓮說的這個“她”只能是“李瓶兒”!為啥?因為明白人都清楚宋蕙蓮是有博取西門府“七房”的可能的,這才是最大的威脅,七的前面是幾?是六!
潘金蓮最后一句話的潛臺詞是:哼,小家雀兒就別想著亂撲騰了,睜眼看看吧,李瓶兒比你怎么樣?年輕吧?漂亮吧?有錢吧?你可知她費了多大勁才嫁入這西門府?你去打聽打聽,沒有我,她李瓶兒能嫁進來嗎?你再瞪大你的狗眼瞧瞧,李瓶兒在我跟前,多乖——多順從吶,懂了吧,奴才老婆。
是不是這樣的呢?我們繼續(xù)往下看宋蕙蓮的反應(yīng)。)
(金蓮一番話)說得老婆閉口無言,在房中立了一回,走出來了。走到儀門夾道內(nèi),撞見西門慶,說:“你好人兒,原來你是個大滑答子貨(靠不住的人)?昨日人對你說的話兒,你就告訴與人。【旁批:被金蓮瞞過矣。】今日教人下落(奚落)了我恁一頓!我和你說的話兒,只放在你心里,放爛了才好。想起甚么來對人說!干凈你這嘴頭子就是個走水的槽(比喻嘴巴不嚴(yán)),有話到明日不告你說了?!?/span>【張竹坡評:險人可畏?!?/span>
西門慶說:“甚么話?我并不知道?!?/span>【眉批:兩下失誤,有致。】
那蕙蓮瞅了一眼,【張竹坡評:白描?!?/span>往前邊去了。【張竹坡評:一段寫金蓮權(quán)術(shù)?!?/span>
(西門慶一臉懵,但在宋蕙蓮看來,西門慶此時言行卻有假裝的成分,所以她的反應(yīng)是“瞅了一眼”。結(jié)合后文,宋蕙蓮疑心西門慶當(dāng)從此始,為什么她最后只能上吊,也與此有關(guān)。假如老公來旺因自己死亡,對頭遍布整個西門府,而唯一的救命稻草又是個“大滑答子貨”,她怎會不心灰意冷?)
平昔這婦人嘴兒乖,常在門前站立,買東買西,趕著傅伙計叫傅大郎,陳敬濟叫姑夫,賁四叫老四。因和西門慶勾搭上了,越發(fā)在人前花哨起來,常和眾人打牙犯嘴,全無忌憚。
或一時教:“傅大郎,我拜你拜,【旁批:淫婦口角。】【張竹坡評:追魂取影?!?/span>替我門首看著賣粉的?!蹦歉祷镉嬂铣?,便驚心兒(留心;注意)替她門首看,(但有貨郎)過來,(便)叫住,請她出來買。
(小娘們,太風(fēng)騷了。)
玳安故意戲她,說:“嫂子,賣粉的早辰過去了。你早出來,拿秤稱他的好來(正常語序是:拿秤稱他好的來)?!?/span>
(什么叫“拿秤稱”?脂粉是小物件,根本不可能拿秤稱。所以才說“玳安故意戲她”。)
蕙蓮罵說:“賊猴兒!里邊五娘、六娘使我要買搽的粉,你如何拿秤稱?三斤胭脂二斤粉,教那淫婦搽了又搽??次疫M里邊,對她說不說!”
玳安說:“耶嚛,嫂子!行動只拿五娘諕我,幾時來!”
(哈哈,這是在干啥呀,這就是作者所說的“常和眾人打牙犯嘴,全無忌憚”呀。)
一回又叫:“賁老四,你對我門首看著賣梅花菊花的,我要買兩對兒戴?!?/span>【眉批:小器易盈。敘此一段,以為后不得其死張本。當(dāng)與春梅參看,庶不失作者之意。】那賁四誤了買賣,【張竹坡評:又寫賁四?!?/span>好歹專心替她看著,(但有)賣梅花的過來,(就)叫住,請出她來買。
(有個問題請思考,賁四和傅二不同,賁四可不是死心眼,相反,賁四是個鬼滑頭。一個鬼滑頭為何會和傅二一樣聽宋蕙蓮的話,寧愿耽誤了買賣也要替她跑腿呢?
美女的魅力嗎?騷婦的魅力?還是老板情婦的魔力?)
婦人立在二層門里,打開廂兒揀,要了他兩對鬢花大翠(翡翠制花形首飾,戴在鬢發(fā)上),又是兩方紫綾閃色銷金汗巾兒,共該他七錢五分銀子(750元)。婦人向腰里摸出半側(cè)(半塊)銀子兒來,央及賁四替他鑿,稱七錢五分與他。
那賁四正寫著帳,丟下來蹲著身子替她錘。只見玳安走來,說:“等我與嫂子鑿?!币幻娼舆^銀子在手,且不鑿,只顧瞧那銀子。【旁批:忽又生情。】
(旁批說:忽又生情。此生情非彼生情,意思是故事又起波瀾。)
婦人說:“賊猴兒!不鑿,只情(只顧)端詳?shù)氖切┥趺矗磕惆胍箾]聽見狗咬,是偷來的銀子?”
玳安說:“偷倒不偷。這銀子有些眼熟,倒像爹銀子包兒里的。前日爹在燈市里,鑿與賣方金(方巾?)蠻子的銀子,【張竹坡評:又襯浮夸。】還剩了一半,就是這銀子。我記得千真萬真!”
婦人說:“賊囚!一個天下,人還有一樣兒的,爹的銀子怎的到得我手里?”【旁批:快意語?!?/span>
玳安笑說:“我知道甚么帳兒?!”【張竹坡評:一路白描。】婦人便趕著打。
小廝(指玳安)把銀子鑿下七錢五分,交與買花翠的,把剩的銀子拿在手里,不與她,去了。【張竹坡評:賊?!?/span>
婦人說:“賊囚根子!你敢拿了去,我筭你好漢!”
玳安說:“我不拿你的,你把剩下的與我些兒,買甚么吃。”
那婦人說:“賊猴兒,你遞過來,我與你?!焙宓溺榘策f到她手里,只掠了四五分一塊(四五十元)與他,別的還塞在腰里,一直進去了。
(多么鮮活的情節(jié)呀。)
自此以后,(這宋蕙蓮)常在門首,【張竹坡評:一總?!?/span>成兩價拿銀錢買剪截(布頭)花翠汗巾之類,甚至瓜子兒四五升量(帶)進去,教與各房丫鬟,并眾人吃。頭上治的珠子箍兒,金燈籠墜子,黃烘烘的。衣服底下穿著紅潞紬褲兒,線捺護膝。又大袖子袖著香茶木樨、香桶子(桶狀的香袋)三四個,帶在身邊。見一日也花消二三錢銀子(兩三百元),【張竹坡評:總寫淫婦人得志癲狂之態(tài),則世所謂作死者也?!?/span>都是西門慶背地與她的,此事不必細(xì)說。
(這娘們太輕浮了,沉不住氣,太顯擺,而且太能花。)
這老婆自從被金蓮識破她機關(guān),每日只在金蓮房里,把小意兒貼戀,與她頓茶頓水,做鞋腳針指,不拿強拿,不動強動。(這不是當(dāng)年潘金蓮應(yīng)對吳月娘的手段嗎)正經(jīng)月娘后邊,每日只打個到面兒,就來前邊金蓮這邊來。每日和金蓮、瓶兒兩個下棋、抹牌,行成伙兒?;蛞粫r撞見西門慶來,金蓮故意令她傍邊斟酒,教她一處坐。每日大酒大肉,頑耍,只圖漢子喜歡。這婦人見抱金蓮?fù)葍?,正是?/span>
顛狂柳絮隨風(fēng)舞,輕薄桃花順?biāo)鳌?/span>
此事有詩為證:
晨牝不圖今蓄禍,他日遭愆竟莫追。
(*姑容:姑息寬容。
*晨牝:牝雞司晨。比喻女子掌權(quán)理事。
這首回末詩暗示了宋蕙蓮悲慘的下場。)
畢竟未知后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的文本講完了,先回顧一下本回的回目,詞話本回目:玉簫觀風(fēng)賽月房,金蓮竊聽藏春塢。崇禎本回目:賭棋枰瓶兒輸鈔,覷藏春潘氏潛蹤。在這一回,宋蕙蓮這個女人的形象變得更加立體,她雖然聰慧,但也比較輕浮,幾次三番落在潘金蓮的手里,禍從口出,而且她對自己的情婦身份既隱藏又不隱藏,在下人群體中,顯得比較嘚瑟,這都為最后的悲催結(jié)局埋下了禍根。
關(guān)于對這個人物的解讀,我想等看完她的整個故事再系統(tǒng)講解,目前也沒什么好聊的。好了,咱們來看一下本回的兩張版畫吧。
第一張圖畫的是孟玉樓、潘金蓮和李瓶兒三人下棋作賭局的場景,看這密密麻麻的棋子,下的應(yīng)該是圍棋。這棵臘梅畫的不錯。
第二張圖畫的是潘金蓮來到藏春塢門外偷聽宋蕙蓮說話的場景。里面宋蕙蓮和西門慶正在纏綿,門外潘金蓮貼著門正在認(rèn)真潛聽,藏春塢這個景點貢獻了不少經(jīng)典情節(jié),畫師畫的蠻到位。
《清宮珍寶皕美圖》
最后咱們來看一下張竹坡和文龍的回評。
張竹坡回評:
“覷藏春”,見蕙蓮小人之底里皆動,而金蓮潛蹤,已伏一勢不兩立之根。次早略使權(quán)術(shù),遂使西門對蕙蓮無以自解,而蕙蓮之不心貼西門,已安一疑根。后文層層變卦,愈滋悲憤,遂致捐軀而不顧也。然則金蓮之惡,已盈于不言之中矣。
寫聽籬察壁,固是金蓮本性,而一聽即著,愈使后文一步不肯松也。妒婦之不容人,大半怕人如此。又與“翡翠軒”(第二十七回,潘、李二人正式分道揚鑣)作引子矣。
后文寫玳安、寫賁四,皆描寫蕙蓮淫蕩輕狂,以致人人皆知,為來旺“醉罵”之由也。又見輕佻淺露,特特與春梅相反,以結(jié)果之不如也。
于未見金蓮前,卻橫插一平安,一者映出蕙蓮,一者為妒書童受報作伏。小人輕言取禍,往往如此。
(最后這句話里提到的“妒書童受報”是什么情節(jié)呢?嘿嘿,慢慢往后看吧,都是超級精彩的情節(jié)。)
文龍回評:
讀《水滸傳》者皆欲做宋江,讀《紅樓夢》者皆欲做寶玉,讀《金瓶梅》者亦愿做西門慶乎?曰:愿而不敢也。敢問其不敢何也?曰:恐武大郎案犯也,恐花子虛鬼來也。既不敢又何以愿之乎?曰:若潘金蓮之風(fēng)流,李瓶兒之柔媚與春梅之俏麗,得此三人,與共朝夕,豈非人生一快事乎?然則不敢,非不敢也,但愿樂其樂而不愿受其禍耳。抑知西門慶亦何常計及害哉,顧此即不能顧彼,利與害本相連,福與禍本相倚。以西門慶為可殺,則此書不淫也;以西門慶為可羨,則其人之淫,固亦一西門慶也。
文龍又評:
甚矣女子、小人,斷不可使其得志也。圣人謂其難養(yǎng),近之遠(yuǎn)之皆不可,此蓋言其大同也。其細(xì)小瑣碎處,令人自去尋思,閱歷深者,自能理會。自古及今,大而天下國家,小而身心性命,敗壞喪身于女子、小人之手者,正指不勝屈。又有小人而女子者,閹宦是也。女子而小人者,婢妓與仆婦是也。其性屬陰,其質(zhì)多柔,其體多浮,其量隘,其識淺,同是口眼耳鼻,別具肝腸肺腑,令人可恨,兼令人可哂(shěn,釋義:微笑。如:聊博一哂)。善讀書者,于此回之蕙蓮,其光景情形,詳細(xì)玩味,便可觸類旁通,則所以待女子、小人者,思過半矣。
夫蕙蓮亦何足怪哉!吾甚怪夫今之所謂士大夫者,或十年窗下,或數(shù)載勞中,或報效情殷,捐輸踴躍,一旦冷銅在手,上憲垂青,立刻氣象全非,精神頓長,揚威躍武,眇視同僚,吹毛求疵,指駁前任,幾若十手十目不足畏,三千大千不能容。當(dāng)興之利不知興,應(yīng)去之弊不能去,坐堂皇曰打,退私衙曰錢,勸之不聽,譏之不解(廢除,停止;理解;調(diào)和)。其不至于身敗名裂也,尚自詡曰:大丈夫不當(dāng)如是耶?吁嗟乎!此皆蕙蓮之流也。
本回兩個人的回評理解起來都比較簡單,我就不做評論了。下一期開始講第二十四回的內(nèi)容,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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