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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金瓶故事，品古今世情。我是掃痕。《金瓶梅》第三十二回的內(nèi)容講完了，咱們先來回顧一下本回回目。
在這一回，隨著西門府所承載的權(quán)勢地位加強，其內(nèi)外矛盾與斗爭開始變得強烈了起來。府外的矛盾與斗爭暫且不談，我們先說府內(nèi)情況。在30回之前，西門府里的矛盾與斗爭雖然看起來比較激烈，但其實無論從斗爭的廣度還是斗爭的復(fù)雜性來說，都是窄化淺薄的；三十回之后，府內(nèi)人員，上到月娘、金蓮，下到小玉、平安，所有的人，一個不落，都參與到了這場大宅斗里來?？赡苷f宅斗有人會覺得小家子氣，這事不是這樣理解的，宅斗宅斗，關(guān)鍵在“斗”不在“宅”。斗爭哲學(xué)在我們這片土地上那可是深入骨髓、埋入基因的，為啥呢？因為資源稀缺，產(chǎn)出有限，上位者又不能放棄享受，外部吸血有限，根本不夠這片土地上的人都過好日子?？偠灾痪湓挘?/span>有充足的增量才能里外新舊一起吃，只有存量沒有增量當(dāng)然內(nèi)斗外斗大亂斗。古代有宅斗、門斗、宮斗，現(xiàn)在同樣有公司斗、家族斗、國家斗，當(dāng)?shù)案庠谧龃髸r，人人講的是奮斗；當(dāng)?shù)案饪s小時，內(nèi)卷和躺平就被提了出來。不管這些詞語變化幾重，歸根結(jié)底還是在于這個“斗”字，斗的背后不是說為了斗而斗，最終要趨向一種平衡。在看似平靜的湖面底下，大大小小的激流一直都存在。
總之，不管你的眼睛看到的是《金瓶梅》的淫，還是《紅樓夢》的情，都不要忘記淫和情的背后還有個“財”，這“財”和“斗”的關(guān)系就像是一對孿生兄弟，難舍難分。好作者可以做到一筆寫兩面，甚至更多面，我們作為讀者千萬不能一葉障目，不能抱著你看到的那條線否認(rèn)其他線的存在。
關(guān)于認(rèn)識世界，我們有個著名的“山水三境界”。三境界也就是三條線。這三境界我估計大家都聽過，不過我猜認(rèn)真思考過的應(yīng)該不多。
第一重境界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這是用眼睛見到的世界，大多數(shù)情況下就是真實的世界，山就是山，水就是水，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對人類社會來說，這是最基礎(chǔ)的認(rèn)知，但同時也是比較低的認(rèn)知，這對應(yīng)的是“人法則”，或者叫“生存法則”。生存法則下的人類社會是非常殘酷且直白的，不明白的就去看看動物世界，這是最基礎(chǔ)的法則也是最基礎(chǔ)的社會，任何一個人，無論你處在塔尖還是塔底，都不應(yīng)該忘記這一法則。
第二重境界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這是用腦見到的世界，對應(yīng)的是“地人法則”，或者叫“統(tǒng)治法則”，在這一法則下，山不單只是山，還是青山；水也不單是水，還是綠水。青山可退林還耕，也可退耕還林；水可禁漁休捕，也可開漁放捕。男人是打工仔也可以是大老板；女人是打工仔也可以是大老板。男女的區(qū)別不再只是男女的區(qū)別，還有打工仔與大老板的區(qū)別。誰要是看不清這個法則下的世界，在社會上行走可是要吃大虧的——有機會你抓不住，有災(zāi)難你躲不開。
第三重境界是“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這是用心見到的世界，對應(yīng)的是“天地人法則”，或者叫“階層法則”，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好像又回到了原點，但其實內(nèi)中的境界與認(rèn)知由于經(jīng)過了中間的“見山不是山”的鍛造，早就不可同日而語了。我拿《金瓶梅》這本書來舉例子，假如你覺得作者寫這本書是為了闡述一些道理，那他已經(jīng)從每一回的開篇詩詞與正文里夾雜的那些名言警句中告知給你了，可是，你吸收不了，于是他就用人物與故事給你用紀(jì)錄片的形式演繹出來，讓你自己沉浸其中，再起感悟，到最后你感悟到的用語言表達(dá)出來就是他一開始明白告訴你的道理。中間的過程是一定不能缺失的，因為理想可以讓手抓著頭發(fā)讓自己離地，現(xiàn)實只會讓你的腳緊緊地抓在土地上。
許多人分不清一個人的認(rèn)知是高是低，若單論觀點，其實是看不出高低的。有些人說出來的觀點也許是深刻的，但假如你不知道他有沒有經(jīng)過第二重境界的鍛造，你根本分不清他的觀點是基于第一重境界還是第三重境界而言。而且，表達(dá)觀點有時還需要考慮接收者的情況，你對一個“見山是山”的人表達(dá)“見山只是山”的觀點，他只會覺得你在說廢話，“這些老子也知道”；你得對他表達(dá)“見山不是山”的觀點，這樣他才會覺得“真牛逼，原來還有這層道道”。但是呢，你又不能停留在這一層面，還是要把“見山只是山”的東西提出來。所以呢，解讀經(jīng)典作品，最好不要摽著一根繩使勁，要不很容易沒勁。
好了，啰嗦一籮筐，接下來咱們來看看本回的兩張版畫。
第一張圖畫的是李桂姐拜認(rèn)月娘為干娘的場景，我們注意畫上的這些元素，首先認(rèn)親地點畫的是一個卷棚，桌子上擺著兩盒禮物，桌子底下有一瓶酒，李桂姐手捧著一雙鞋跪在地上，地上還鋪了墊子，太細(xì)致了。吳月娘接受了桂姐的禮物，月娘背后畫了四個女人，其中有個臉大的應(yīng)該就是二房李嬌兒，其他三個是誰不重要了。注意，桌子旁還站著一個男人，這個人把食盒揭開了蓋，這是西門慶哈。
第二張圖畫的是潘金蓮抱著官哥找李瓶兒的場景，金蓮把官哥高高舉起，沒想到月娘沒在屋里，而是在屋外廊下看著家人媳婦添換菜碟兒，由此引起了月娘的警覺懷疑。屋里還畫了兩個人，那是李瓶兒與玉簫，倆人正在揀酥油蚫螺兒。后面的情節(jié)大家就都知道了，月娘趕緊把瓶兒叫出來，回頭瓶兒把奶媽說了一頓。當(dāng)晚，官哥病了。
最后，我們來看看兩位老朋友的回評。
張竹坡回評：
此回上半幅之妙，妙在先令桂姐、銀兒家去，將諸妓一影，后用桂姐先來，銀姐、愛香、金釧三人后來。三人先出去，桂姐獨后出來。一路情節(jié)，遂花團(tuán)錦簇之妙。夫必又寫四妓何哉？蓋于西門做官之后，其勢利豪華，于別處描寫更覺費手，看他算到，必不止于一遭開宴，開宴正所以熱鬧。而開宴之熱鬧，止用諸妓樂工一襯，便有寒谷生春、花添錦上之致。文字固有襯疊法也。
看他于前回席散,接后用伯爵二人要早來代東一過，下接手寫一官席，下始插入認(rèn)女正文，層次如畫。官哥彌月，薛太監(jiān)賀喜之搏浪鼓，卻是后文瓶兒所睹而哭官哥之物。天下事吉兇倚伏本是如此，又不特文字穿插伏線之巧也。
李桂姐此回是正文，銀姐三人是陪客。然三人內(nèi)，銀姐又為解衣一回之線，愛香又為愛月之因，而玉釧又為隔花之金釧作引。固知一百回皆一時成就，方能如針線之聯(lián)絡(luò)無縫也。
（注意最后一句話，我亦有同感。有些金學(xué)研究者說《金瓶梅》是集體創(chuàng)作，只要是真的好好看過此書，我想沒人會覺得這本書是集體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只有同一個作者全程操刀，才能做到如此聯(lián)絡(luò)有致。）
桂姐認(rèn)女之意，大半為爭風(fēng)一節(jié)，怕西門今為提刑，或?qū)づf恨。再而作者于前既為之露出丁二官破綻，一冷開去，何必又收轉(zhuǎn)來？不知西門好色，使能一窺其破綻而即奮然棄之，猶是豪杰，唯是親眼見其敗露而終須戀戀不舍，為其所迷，此所以為愚也。故桂姐、銀兒、月兒，畢西門之生，未嘗暫冷；而終西門之喪，杳然并去。西門在時，雖桂姐與王三官百丑皆露，而往來不絕；西門死后，無一是非，而諸妓作者亦絕口不提，即他妓亦另出名姓，非復(fù)此日之一班花柳也?？蓢@，可省!
必寫月娘收桂姐為女兒，總之欲丑月娘。見他一味胡亂處家，不知禮義。雖下同妓女之母而不知恥，而以此母儀，儀型大姐，宜乎有后文之鬧。總之，丑月娘更所以丑西門也。
愛香口中，即為愛月一抬身分，又為桂姐一照王三官，文字針線，逼真龍門。
百忙賀生子之時，即入懷嫉一事，見金蓮于官哥之生以及其死，無一日甘心也。婦人可畏如此！
文龍回評：
言者本無心，聽者錯會意，此害猶淺；謂我自有定見也，至若愛其人其人無一非，惡其人其人無一是，此其害甚大，因其先有成見也。加之愛欲其生，惡欲其死，又復(fù)愛不知其惡，惡不知其美，家庭之間，尊長如此，卑幼無容身之地矣。官場之內(nèi)，上憲如此，屬下無出頭之時矣。作者道其所道，原未嘗向我道也。閱者但就時論事，就事論人，不存喜怒于其心，自有情理定其案，然后可以落筆。
（我個人覺得，文龍的理論水平要高于張竹坡，我說的不是文學(xué)上的理論水平，而是為人處世的理論水平。
這里文龍說的蠻好，他說：作者道其所道，原未嘗向我道也。這就像你看天上的一朵云彩，你覺得這朵云看起來像只狗的形狀，別人也許覺得像貓，也有人覺得像牛。經(jīng)典作品包羅萬象，無限接近于道，道的特點是：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閱眾甫。）
即如此回，李桂兒之認(rèn)干娘，本為勢利起見，伊母女先已說明，后又被應(yīng)花子叫破，原無甚大講究也。西門家中，月娘正主，自然是拜月娘作干娘，不知何以為一流？又何以為同類？西門不以為非，月娘之歡喜，亦不過好人奉承耳，何以視為可愚，吹毛求疵一至于此乎？倒是李桂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為諸妓當(dāng)面叫破，而以月娘不解煞住。此正是作者曲筆，不為指出，反又責(zé)備月娘，不宜認(rèn)女，何惡月娘之深也。
（看過本回文本評點的讀者會明白這里文龍說的是誰，張竹坡有時候像個瘋狗一樣，我雖然也很欣賞他的一些觀點，但這不妨礙我常常覺得他像瘋狗。不過張竹坡批評月娘的點有時候又優(yōu)于秋水堂，畢竟秋水堂還會從情的角度評判月娘，張竹坡卻是從禮的角度去評判月娘，這又牽涉到古代與現(xiàn)代的價值觀區(qū)別了，這點張竹坡沾了清朝人身份的光，秋水堂是現(xiàn)代人，免不了要拿現(xiàn)代的環(huán)境去套古代的環(huán)境。
說別人也是說自己，別人有的毛病，我?guī)缀跻捕加?。?/span>
想當(dāng)時陋習(xí)，此等干親，不足為怪，且以為榮，故應(yīng)伯爵又教銀兒拜認(rèn)六娘也。亦以瓶兒得寵，多財而又生子也。然則又是一流同類乎？果如此，金蓮竟出乎其類矣。（哈哈，這邏輯沒毛病。按照張竹坡的評判邏輯，潘金蓮反而在道德上高人一等了。）顛倒一至于斯，尚可與論人論事乎？無他，有成見而無定見，存愛惡而刊酌情理也。
若金蓮者，與妓同類，尚是尊稱。其妒心之毒，不殺官哥不快，不殺瓶兒亦不快也。官哥之驚，作者明指為金蓮，李氏之不言，而曰“懼事”，吳氏之不說，而曰“惡極”，何所見而云然，謂非有愛惡之成見者乎？
（同感+1。官哥受驚發(fā)病，作為親娘的李瓶兒和作為嫡母的吳月娘都沒有對西門慶道出實情，李瓶兒和吳月娘誰更應(yīng)該受指責(zé)大家心中可以有自己的判斷，不管怎么說，你也不能判定瓶兒為“懼事”卻判定月娘為“惡極”吧。我說張竹坡是瘋狗，沒冤枉他吧。
靜心思之，問個問題，為何身為大老婆的吳月娘和剛生了兒子正得寵的李瓶兒都不敢狀告潘金蓮呢？又不是誣陷她，只是說出實情來而已，為何連實話也不敢向西門慶表明呢？大家可以想想病根在誰身上？是潘金蓮三頭六臂可以拿刀砍人嗎？是潘金蓮有七十二變化法力高強嗎？
笑笑生寫的太實在了，不玩里格楞，不設(shè)障眼法，只要不傻不nie，你一定知道為什么。）
此一回總而言之：上寫趨炎，為世人之常情；下寫懷嫉，實婦人之大慝（tè，邪惡；罪惡；惡念）。就人論人，就事論事，月娘、嬌兒、玉樓得好丈夫，尚是安分之婦，瓶兒亦可為善之人，獨有金蓮，可殺而不可留。
（金蓮實慘，搞到最后，幾乎沒人再站在她的一邊。人們也許會同情她、可憐她，對她的一些選擇也適當(dāng)表示理解，卻不會有人原諒她。
這讓我想起了《三體》里的葉文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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