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居日本福岡博多，博多歷史長，多古寺，且多禪寺，其中承天寺是僑居博多的南宋豪商謝國明捐資建造、由留學(xué)僧圓爾弁圓開山的禪寺，它也是日本蕎麥面條、面條（烏冬）和饅頭（點心）的發(fā)祥地。承天寺方丈室前有一片枯山水庭園“洗濤庭”，每次見那以白砂石鋪就成大海、以大石頭寓意高山的日本獨特的庭園，我都會心靜神凝。
2012年10月12日晚，在枯山水“洗濤庭”前參加了一次“觀月祭”，坐在門窗敞開的方丈室，舉首觀明月，隔著枯山水看對面特設(shè)的舞臺上的詩吟、日本舞、筑前琵琶、篠笛（一種橫笛）、中國二胡表演和演奏。白砂石被月亮耀出青光，巖石更顯昏黑，枯山水真地成了微波蕩漾的蔚藍(lán)大海。表演開始，舞臺燈光變幻著照射在枯山水上，它又呈現(xiàn)暗淡著的色彩繽紛，表現(xiàn)出日本的“物哀”“空寂”“幽玄”的美意識……
次日，將洗濤庭前的觀月祭在一同好網(wǎng)頁上簡述了一下，得一些跟帖，其中有位居?xùn)|京多年的網(wǎng)友問：枯山水好像多在西日本，何故？一位新近留學(xué)來的人問：什么是枯山水，中國有嗎？是啊，我也曾在東日本的東京住過十年，確實未見過枯山水，只聽說迎賓館內(nèi)有，那是元首級的國賓下榻之處，平民之我當(dāng)然看不到，我確實是在屬西日本的京都始見枯山水、住福岡起常見枯山水的。兩問合一，我先自己學(xué)習(xí)一下吧：
世界園林多種多樣，主要有三大體系，其一的東方體系中以中國園林為代表，也包括了日本園林。日本園林叫做庭園。日本庭園樣式有多種：平安時代的曲水庭園、鐮倉時代的寢殿造樣式，鐮倉時代初見、興于室町時代的枯山水樣式，桃山時代書院造樣式，江戶時代的回逰式庭園，而回逰式庭園中的代表是大名庭園。日本庭園還有池泉庭園、枯山水庭園、茶庭庭園的分類。如何分類，枯山水均在其中，它是日本庭園中獨特的一種，中國沒有，枯山水雖然有中國影子，但它已完全是日本式樣。
枯山水：無池?zé)o水的庭園?？萆剿喊咨笆伒兀页鰲l紋，表現(xiàn)大海、湖池、河川及水的流動、波瀾，砂石地間放置巖石，表現(xiàn)為山，有的枯山水庭園會培植青苔圍攏著砂石巖石。顧名思義，枯山水是干枯的山水，但它在坐禪冥想的僧人心中并不干枯。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禪師面對枯山水將心洗滌得清靜，枯山水源自日本禪宗寺院，多是方丈庭園。
（枯山水，京都天龍寺）
有日本茶祖之稱的留學(xué)僧榮西，于1195年在博多建立了日本第一座禪宗寺院，十年后他成了京都最初禪寺建仁寺的開山住持，因而成了日本臨濟宗的門祖——千光國師。1246年，南宋僧人蘭溪道隆來到博多，小住一時后去了京都和鐮倉，于1253年成了統(tǒng)轄鐮倉幕府的權(quán)力者北條時賴開創(chuàng)的鐮倉建長寺開山住持，他也成了日本臨濟禪宗的中興之祖。
蘭溪道隆好像對龍門獨有情衷，它去京都和鐮倉途中，在九州筑后川支流處遇一瀑布，其山勢有如龍門，便起名龍門瀑，并在其側(cè)建龍門寺，留弟子做住持。他后來從鐮倉建長寺去了今山梨縣甲府市東光寺?lián)伍_山住持，并建造了寺內(nèi)庭園，此園本屬池泉庭園，但在池水中央放置了船型石及表現(xiàn)為龜、鶴的石塊，在岸上用數(shù)百石塊堆筑了水墨山水畫式的風(fēng)景，其中有一組“凅滝”，以堆放的石塊組成山澗，以叫成“水落石”的立放的平面石塊，表示飛流直下的瀑布，而一塊形如魚狀的“鯉魚石”，多半身露出水面地正往“瀑布”上跳躍。這組不動的石塊表現(xiàn)了活生生的鯉魚跳龍門，名稱“龍門瀑”，今尚在?！褒堥T瀑”旁并未鋪就白砂石，但日人常將其當(dāng)作枯山水的雛形。
有位叫做夢窗疏石的日本禪師，他也是位有名的作庭師（造園家）。1339年，他就任京都臨濟宗天龍寺開山住持時，在寺內(nèi)營建了方丈庭園。此庭園是傍水回逰式庭園，水是“曹源池”，池中有石稱龜島、鶴島，而岸邊坡上也有一組以“水落石”、“鯉魚石”組成的“龍門瀑”。同年，夢窗疏石受邀再興京都西芳寺并在那里營造了庭園，那庭園分為上下兩段，下段是以“黃金池”為中心的池泉回逰式庭園，上段是有著多組石頭的枯山水庭園，其中也有“龍門瀑”。今日去位于嵐山的天龍寺，除了回逰式庭園，你可在其相反方向看到被樹木青苔圍著的一大片梳理精細(xì)的白砂石。天龍寺南面的西芳寺，土地被百余種青苔覆蓋著，故亦稱“苔寺”，那里的枯山水也在青苔中。
蘭溪道隆來日時期是鐮倉時代中期，夢窗疏石（1275—1351）是生于鐮倉末期卒于室町初期的人，他一生造了許多庭園，京都天龍寺和西芳寺的庭園是他進入老年的成熟作品，制造年間的1339年剛剛進入室町時代三個年頭，其后枯山水有了更廣泛的發(fā)展，比如室町時代建造的、今屬國寶級的臨濟宗相國寺派寺院金閣寺、銀閣寺中均有枯山水。故日本的枯山水，有始于鐮倉時代、興盛于室町時代之說。
日本有古老的庭園書《作庭記》，1289年版本的《作庭記》第五段中始見“枯山水”字樣，讀那段文字，可感覺其時的枯山水指的是“龍門瀑”那樣的石庭。比那書晚幾年開始造園的夢窗疏石有偈頌詩：“枯山水一塵不染，卻宛若見到高山聳立，無水一滴，但能感覺出飛瀑落下。我總受風(fēng)之召喚、月的邀請，在這庭園漫游?！睆拇嗽娭锌煽偨Y(jié)出枯山水是無塵之庭，它可磨練清澄如洗的人心。
自夢窗疏石起，日本出了許多枯山水作庭師，其中當(dāng)代作庭師、日本庭園歷史研究家重森三玲（1896—1975），于1924至終年共建造了194個庭園，除去幾處茶亭庭園、池泉庭園外，絕大多數(shù)是枯山水作品。他的枯山水作品，分布于京都、奈良、大阪、和歌山、兵庫、岡山、四國、廣島、福岡等西日本地區(qū)，僅有一處在東京港區(qū)的福泉寺內(nèi)。
文首說所的渡宋留學(xué)僧圓爾弁圓，后來去京都做了東福寺開山住持，他也因此成為圣一國師，而近代的夢窗疏石，于1938年，在東福寺方丈的四方建造了“八相之庭”，它們是存有鐮倉時代庭園風(fēng)格、并有抽象的近代藝術(shù)感的枯山水庭園，其中的南庭在砂石布成的大海中，坐落著以巖石表現(xiàn)的蓬萊、方丈、瀛洲、壺梁四仙島和表現(xiàn)為臨濟宗的五山。
九州島的博多是留學(xué)僧和渡來僧渡唐或來日的玄關(guān)，日本第一座禪宗寺院出現(xiàn)在博多，日本禪宗在今屬西日本的京都得以確立，枯山水出自禪宗，枯山水多見于西日本順理成章。屬于東日本的東京，是江戶時代才成為日本的政治文化中心的，由于有著各地大名（諸侯）必須在江戶城駐留半年的制度，隨之出現(xiàn)的是大名庭園，比如六義園、小石川后樂園、浜離宮恩賜庭園等，它們多是在池邊或海邊以石筑山的回逰式筑山泉水庭，鮮見枯山水。另外從夢窗疏石作品分布看，也能說明枯山水多見于西日本。
不過，東日本也有枯山水的，比如今屬神奈川縣的禪宗鐮倉市的凈明寺、明月院內(nèi)，東東都青梅市玉堂美術(shù)館內(nèi)，京帝國飯店廊下，就有枯山水。類似東京帝國飯店廊下的枯山水，在西日本更多地出現(xiàn)在公共設(shè)施或公寓樓下，比如福岡國際機場的廊下，甚至我住的普通公寓樓的天井里，也布置著僅有幾平方米大的枯山水。
面對枯山水，你可冥想世上萬物萬事，但作庭師布置它時都有嚴(yán)密的構(gòu)思、寓意和象征，比如上述夢窗疏石的天龍寺“龍門瀑”的“鯉魚石”是寓意當(dāng)年駕崩的醍醐天皇登龍門而成龍。有“日本的孔夫子”的朱舜水，在長崎滯在的六年中，受到他第一位日本弟子柳川藩藩士安東省庵的經(jīng)濟援助，他后來被水戶藩主德川光圀邀請去江戶弘揚儒學(xué)。為給一篇關(guān)于朱舜水和安東省庵的小文配兩張圖片，我去了柳川凈華寺，參拜其境內(nèi)的安東省庵墓和枯山水庭園“三忠苑”。 “三忠苑”不大，地面鋪著的砂石表示東海,砂石中臥著的一塊船形石表示朱舜水渡海來日，三塊立著的大石頭,象征著安東省庵、朱舜水、德川光圀。
福岡縣太宰府光明禪寺的枯山水，是重森三玲1957年的作品。它分表庭和里庭兩處，表庭名“佛光石庭”，在長方形的白砂石庭上，十五塊大小不同的石塊組成了一個“心”字，我想大概是洗心之意。里庭名“一滴海之庭”，它的白砂石庭是任意形狀的，猶如漫延伸展的湖水和海岸，它被長滿青苔的地面圍攏，青苔地上長滿了楓樹。日人用四字熟語“長汀曲浦”形容“一滴海之庭”，說它是長河入?？诤蛷澢暮车陌哆吰降仫L(fēng)景。我看那景，腦中浮出范仲淹《岳陽樓記》中的“岸芷汀蘭，郁郁青青”。我曾幾次于深秋時去看“一滴海之庭”，那時的紅葉飄落在曲狀、同心圓狀的白砂石線條上，給它重疊上同樣的紅色曲線，它們讓我想起“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一砂一極樂”“一念一清凈”……
（枯山水，東福寺南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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