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張愛玲,大多數(shù)人都會想到那段被胡蘭成辜負(fù)的愛情。縱觀張愛玲的一生,她被辜負(fù)的又何止是這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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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時我開始癡迷三毛。得知三毛此生摯愛的女作家是張愛玲,還以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故事為藍(lán)本寫了《滾滾紅塵》,拍成電影后獲得了臺灣電影金馬獎八項(xiàng)大獎,我開始遍尋張愛玲的書。
自此,張愛玲筆下綺麗蒼涼的文字,陪伴我度過了迷茫而孤獨(dú)的青春歲月。
三毛曾與她欣賞的內(nèi)陸作家賈平凹探討張愛玲,賈平凹稱自己最喜歡張愛玲的《金鎖記》。此篇,亦被夏志清盛贊為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夏乃將張愛玲作品隆重推薦給臺灣讀者之人 )。
然而,在我的印象中,我最喜歡的是張愛玲的散文,她的小說最讓我震憾的亦并非被名家稱道的《金鎖記》,而是《心經(jīng)》。
當(dāng)女兒愛上自己的親生父親,這是世間怎樣摧殘人性的畸戀?
《心經(jīng)》給我們帶來的,便是這樣一種驚心與遺恨。
妙齡女孩小寒愛上自己的生父,兩人暖昧難言七八年,母親卻始終是一個被排斥的旁觀者。最終,父親選擇與像極小寒的女生遠(yuǎn)走高飛,小寒與母親握手言和。
年少時,我看小說不止兩三遍,卻依然看不明白?;蛟S,最根本的原因是我無法理解更不能接受這樣駭人聽聞的亂倫之戀。??
都說張愛玲是一株臨水自照的水仙。她也稱自己的小說大多有所本。多年后,當(dāng)我重讀張愛玲,似乎也就慢慢懂得,她心中潛藏的戀父情結(jié)。
張愛玲與蘇青對談時,記者曾問到一個十分具體的問題:“依照女人的觀點(diǎn),標(biāo)準(zhǔn)丈夫的條件怎樣?”蘇青不假思索,從第一直數(shù)到第五,第五條是“年齡應(yīng)比女方大五歲至十歲”。
張愛玲不作具體回答,聲稱她不要框框,獨(dú)對蘇青的第五條她是附議的,而且以為男方的歲數(shù)還可加碼:“我一直想著,男子的年齡應(yīng)當(dāng)大十歲或是十歲以上,我總覺得女人應(yīng)當(dāng)天真一點(diǎn),男人應(yīng)當(dāng)有經(jīng)驗(yàn)一點(diǎn)。”
她還說過:我一向是對于年紀(jì)大一點(diǎn)的人感到親切,對于和自己差不多歲數(shù)的人有點(diǎn)看不起。
或許,正緣于這份“俄狄浦斯情結(jié)”,張愛玲的第一任丈夫胡蘭成較其年長14歲,第二任丈夫賴雅則比她大了 29歲。
她的這些人生經(jīng)歷與寫作靈感,不能說與其父親張志沂毫無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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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的童年算是歡愉的。彼時,父母尚和睦,有一個安穩(wěn)的家,一堆傭人亦給予她姐弟倆無微不至的照顧。
隨著母親黃素瓊出國留學(xué),父親張志沂公然將外面的姘頭帶回了家。如此看來,張志沂對子女是無暇關(guān)愛的。但也還不至于無故傷害。
后來,父母離異。張愛玲隨父生活,期間也還有脈脈溫情。張愛玲十四歲寫出《摩登紅樓夢》,張志沂認(rèn)真看完,還煞有介事地為其擬了六個回目。彼時,父親對她尚有欣賞和器重。
直至張志沂再婚。繼母孫用藩本是前總理孫寶琦之女,往來的閨蜜中不乏民國名媛陸小曼此等人物。但她因染煙癮,直到三十五歲才嫁給離異的張志沂,兩人竟因共同愛好——鴉片情投意合。
若是正常的人家尚好,偏偏父親繼母有如此嗜好,性情難免變得陰晴不定。張愛玲的無助與無奈可想而知。她與父親的沖突也終因一件小事升級。
十七歲那年,因?yàn)閺垚哿崛ツ赣H黃素瓊處只稟告了父親未報告繼母,孫用藩為此狠狠扇了張愛玲一記耳光,卻污蔑張愛玲動手打了自己。張志沂不問青紅皂白,對著張愛玲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我不知道他動手的那刻是否吸食過鴉片,但他的殘暴無情卻讓張愛玲深味人間薄涼,徹底斬斷對這個彌漫著鴉片云霧的家的最后一絲留戀。在被張志沂囚禁了半年之久后,張愛玲設(shè)法逃了出去,投奔與姑姑同住的母親黃素瓊。?
之后,她與父親張志沂見過一面,只為當(dāng)面討要學(xué)費(fèi)。從此父女二人便各安天涯。
父親在她的心中是舊式的頹廢的寡情的。
她說:父親的家,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的活下去。
即便她出身簪纓世家,外曾祖父是晚清重臣李鴻章,祖父祖母即張佩綸與李菊耦的愛情被曾樸寫進(jìn)亂世奇書《孽海花》,母親黃素瓊出身名門(其祖父系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然而,張愛玲在沒落的貴族生活里倍感孤獨(dú)和壓抑,也練就了她的冷漠和早慧。
難怪她在十九歲時便寫下: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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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過張愛玲散文的都知道,其母親偶爾會被提及,但唯有一人,卻常常被她寫進(jìn)文章。事實(shí)上,這個人也的確走入了張愛玲的生活,成為她青春歲月里的一抹亮色。她便是張愛玲大學(xué)時結(jié)識的好友炎櫻。?
這是個“生得小而豐滿”的混血女郎,我總記得她的俏皮與慧黠。
她在作文里將西方的諺語“兩個頭總比一個好”篡改成“兩個頭總比一個好——在枕上”,而看卷子的教授是教堂里的神父!張愛玲戲說:“她這種大膽,任何以大膽著名的作家恐怕也望塵莫及?!?/p>
她描寫一個女人的頭發(fā):非常非常黑,那種黑是盲人的黑。
張愛玲的《氣短情長及其他.孤獨(dú)》中亦寫了她的高見:
有一位小姐說:“我是這樣的脾氣。我喜歡孤獨(dú)的?!?/p>
獏夢(炎櫻)低聲加了一句:“孤獨(dú)地同一個男人在一起。”
她還說過驚艷之語: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
無疑,這是個頗具靈氣的小女子。?
炎櫻本名“Fatima Mohideen"。父親是阿拉伯裔錫蘭(今斯里蘭卡)人,母親是天津人,家里在上海開摩希甸珠寶店?!把讬选笔菑垚哿釣樗〉拿?。
她們是香港大學(xué)的同學(xué)。尚未畢業(yè),因珍珠港事變中香港淪陷,學(xué)校停辦。兩人便結(jié)伴回上海,一同隨張愛玲姑姑居住。她們在上海進(jìn)圣約翰大學(xué),炎櫻讀到畢業(yè),張愛玲半工半讀不久輟學(xué),隨后“賣文為生”。
炎櫻是年輕而清高的張愛玲身邊最好的閨蜜。她們一起逛街,一起體驗(yàn)吃貨之樂,一起看電影,一起討論攝影與繪畫,一起參加張愛玲的新書座談會。最要緊的,她還是張愛玲兩次婚姻的見證人。第一次是眾所周知的胡蘭成,他于上海親手寫下“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婚書時,炎櫻在場。第二次是在紐約,張愛玲與賴雅成婚,炎櫻陪在身側(cè)。
可以說,炎櫻曾是張愛玲生命中一段清新美好的旋律。?
張愛玲把炎櫻的話緝錄成文,專門寫出《雙聲》和《炎櫻語錄》。她將炎櫻的多張照片收錄于文集《對照記》。在《我看蘇青》、《吉利》、《氣短情長及其他》等諸多文章,也都寫到炎櫻。就連炎櫻家的珠寶店,也被她寫進(jìn)小說《色.戒》中。因?yàn)檠讬延袑懽鞯囊庠?,張愛玲又將她的文字翻譯成《死歌》、《浪子與善女人》等文,發(fā)表在《天地》《雜志》等刊物上。?
當(dāng)然,炎櫻亦為張愛玲設(shè)計過《傳奇》封面,繪畫才華與書中文字相得益彰。
總之,和大部分閨蜜一樣,她們的審美與情趣是相近的,且惺惺相惜,形影不離。
看過張愛玲散文集的人,自然都會知曉并記住炎櫻。而我,當(dāng)年還曾愛屋及烏喜歡過炎櫻。
然而,即便是如此美好的金蘭之誼,也敵不過歲月的迢迢。她們終究心生嫌隙,直至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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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張愛玲離開內(nèi)陸來到香港,她一度前往日本與炎櫻匯合,以為是赴美的捷徑,三個月后無功而返。但炎櫻在日本顯然過得不錯。
張愛玲曾對她后來的知己鄺文美說:“無論誰把金錢看得重,或者被金錢沖昏了頭——即使不是自己的錢,只要經(jīng)過自己的手就覺得很得意,如炎櫻在日本來信說'憑著自己的蹩腳日文而做過數(shù)以十億的生意'——我都能明了。假如我處在她的位置,我也會同她一式一樣——所以看見一兩個把金錢看得不太重的人,我總覺得詫異,而且非常佩服?!?/p>
此番言語在盛贊鄺文美同時,對言櫻是頗有微詞的。
在張愛玲最需要幫助的時刻,有能力提供援助的言櫻并未挺身而出。相反,倒是曾在香港共過事的鄺文美及其丈夫宋淇,給予了她精神上和物質(zhì)上最大的支持。故而,張愛玲的后半生,炎櫻慢慢淡出視野,而鄺文美卻深深走入了她的內(nèi)心。她最后將全部遺產(chǎn)留給了這對夫婦朋友。??
1955年,張愛玲離港赴美。在給鄺文美的信里張愛玲如此寫道:
Fatima并沒有變,我以前對她沒有illusions(幻想),現(xiàn)在大家也仍舊有基本上的了解,不過現(xiàn)在大家各忙各的,都淡淡的,不大想多談話。我對朋友向來期望不大,所以始終覺得,像她這樣的朋友也總算了不得了。不過有了你這樣的朋友之后,也的確是spoil me for other friends(寵壞了我,令我對其他朋友都看不上眼)。
那時炎櫻在紐約。張愛玲初來乍到,許是并未受到期待中的禮遇。
當(dāng)然,因?yàn)檠讬训年P(guān)系,張愛玲在紐約找到了住所,還因此結(jié)識了第二任丈夫賴雅。炎櫻亦曾陪她去看望過胡適。但對于曾經(jīng)情同姐妹的兩人,關(guān)系似乎還可以更親密些。
張愛玲與賴雅于1956年結(jié)婚后,他們很快離開了紐約。她與炎櫻在紐約共度的時光并不長,自此一別,兩人更加疏遠(yuǎn)。
1960年,張愛玲給鄺文美的信里再次寫道:
Fatima上月結(jié)婚,自紐約寄請?zhí)麃?,對象不知道是醫(yī)生還是博士,我也沒查問,大家都懶寫信。
彼時,張愛玲四十歲。她的生活里早已不再有炎櫻,甚至連對方找了個什么樣的歸宿也沒興趣知道。
1992年,炎櫻給孀居多年的張愛玲寫信:你有沒有想過我是一個美麗的女生?我從來也不認(rèn)為自己美麗,但George(炎櫻丈夫)說我這話是不誠實(shí)的——但這是真的,我年幼的時候沒有人說我美麗,從來也沒有——只有George說過,我想那是因?yàn)樗麗畚?.....
其實(shí),炎櫻曾給張愛玲寫過好幾封信,都未得到回復(fù)。在某封信的開頭,炎櫻說:“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么,使得你不再理我?!苯酉聛?,她又開始夸耀自己掙了多少多少錢,全然不顧張愛玲當(dāng)時的窘境。
說起來,兩人的境遇造成了彼此的漸行漸遠(yuǎn)。
炎櫻或許從沒有變過,一如既往地好大喜功,夸夸其談,但張愛玲卻幾經(jīng)輾轉(zhuǎn),歷盡滄桑。
加之炎櫻并未設(shè)身處地為張愛玲考慮更多,而張愛玲看清這份感情的真面目后亦心生倦怠。
她們的友誼,就像《半生緣》里曼楨對世鈞說的: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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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元月的某個凌晨,三毛于臺北榮民總醫(yī)院用一雙長筒絲襪結(jié)束了自己48歲的生命。彼時,在美國深居簡出的張愛玲已71歲。
張愛玲最信仼的朋友莊信正與她談及三毛的自殺,張愛玲淡淡地說:她怎么就死了。
是啊,三毛怎么就這般匆忙地去了呢?留給愛她的人們無盡的悲傷與疑惑。??
而千帆過盡的張愛玲,是絕不會以如此慘烈的方式撒手人寰的。即便這一生,她被人不斷地辜負(fù),她在親情友情愛情里不斷地失望,但她始終對人生對塵世抱有希望。
她最終安靜而冷寂地走向生命盡頭。所有的前塵往事皆如浮云飄過,就像胡蘭成曾在給她的信中寫的:
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歲月空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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