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坐在車廂走廊的小凳子上,兩眼望著站臺。走過來上車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童敏還沒到。
我低頭看看表,有點急,怕童敏誤了車,心里想象她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
以前工廠里的一些事莫明其妙地跳了出來。
那天我還沒進車間,就看到里頭圍了一群人。過去一看,當中是老齊和豬頭小隊長。
老齊并不老,二十來歲,瘦小,頭發(fā)總是亂糟糟,但聰明絕頂,是廠里最棒的車工。
豬頭小隊長當然是個胖子,其實也不太胖。當時在食堂吃飯,每餐只能買一毛錢的菜,上面裝飾性地鋪著四五片豬肉,薄得跟紙一樣。只有高溫和粉塵很大的工種有“高溫票”和“粉塵票”,拿著那小紙片可以加一毛錢的菜。全廠兩千多號人,真正的大胖子一個也沒有。
豬頭小隊長是機修鉗工,手腳有點笨,講話也不太利索,但喜歡寫大批判文章,開會的時候念,或者貼墻報上去。機修工看不起技術(shù)差的同行,更不喜歡愛出風頭的家伙。車間的頭兒當然瞧不上只能干粗活的兵,但要對付上頭布置的大批判任務(wù),缺了這位老兄還不行,所以經(jīng)常護著他。
那時不知哪部抗日神劇里有個“豬頭小隊長”,大伙就把那名字給他用上了,但從來沒有人當面那么叫。我記性不好,四十年過去了,實在想不起這位師傅的大名,只好用他的外號,真是罪過。
老齊笑嘻嘻地跟小隊長說:“你離開我兩公尺。我做幾個動作,就能把你杯子的水全弄到我杯里?!?/p>
小隊長認認真真地回答:“你騙鬼去吧!”
老齊說:“賭一包‘銀球’。”
早些時候,中國請美國乒乓球隊訪華,開始了兩國的交往。報紙和廣播說這是毛主席外交思想的重大勝利。于是有了“銀球”牌香煙,每包三毛多,很了不得。工人平時多數(shù)抽“豐收”和“百雀”?!柏S收”兩毛錢一包。那時百姓挺窮,有些人拿不出那錢,就到商店零買,一分錢一支?!鞍偃浮泵堪幻濉?/p>
車間里的爺們沒有不抽煙的,多數(shù)人不是因為上癮,而是為了休息。生產(chǎn)工有固定的休息時間,機修工不會干一半突然停下來。有人說“抽根煙吧”,大家就放下手里的活,歇一會。工人講規(guī)矩,不能光抽別人的,自己不買煙,所以一上班,個個男工口袋里都有煙,盡管好些人在家里并不抽。
聽說賭“銀球”,小隊長來勁了,指著老齊,一字一點:“說、話、算、數(shù)!”轉(zhuǎn)身就到車間外面的龍頭裝水。
二
他一走開,老齊拿了一團棉紗,沾上柴油,用打火機點著,讓油煙把自己大搪瓷杯底下熏黑。那時塑料的東西很少,車間里人人都用大搪瓷杯。
小隊長拿著一杯水回來。
老齊說:“你看清楚我的動作,一定要跟我做得一模一樣?!鄙焓謱⒆约旱目毡舆f給小隊長。
“肯定跟你做得一樣!”小隊長將裝了水的杯子交給老齊。
老齊說:“來了!”正兒八經(jīng)地端起杯子。
“來吧!”小隊長也像他一樣端起杯子。
老齊神神秘秘地豎起食指。小隊長也豎起食指。老齊用手指在杯底畫一個圈,然后在額頭上畫一橫。小隊長也在杯底畫一個圈,在額頭上畫一橫。
他生怕老齊搞鬼,兩眼死死盯住對手,沒想到杯底有油煙,把手指弄黑了,在額頭上畫了一道杠。
老齊又用手指摸杯底,在額頭上再畫一橫。小隊長還照著做。
機修工兩手干活,腦子和嘴巴經(jīng)常閑著,有空就耍嘴皮子,開玩笑的本事登峰造極。大家看著小隊長一筆一劃在額頭上寫了個粗大的“王”字,非常開心,但都裝出好奇的樣子,沒有一個人笑出來。
老齊越鬧越得意,又摸杯底,在鼻子底下斜著畫兩下。小隊長照做,給自己畫上八字胡。
看到小隊長白胖的臉上“王八”兩個大字,有個女工實在憋不住,“撲哧”地笑起來。
這引發(fā)了一場歡樂的爆炸。
三
第一個笑出來的是童敏。她個不高,圓臉,文靜,不算漂亮,但很甜。
我們住在同一個大學(xué)的院子里?!拔幕锩濒[起來以后,經(jīng)濟崩潰,大學(xué)關(guān)門,城里的中學(xué)畢業(yè)生進不了工廠,也升不了學(xué),沒事可干。上頭就說他們應(yīng)該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讓他們到鄉(xiāng)下去,省得堆在城里鬧事。
1972年高中畢業(yè),我們都準備去農(nóng)村。那年頭,當局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沒法子可想。
有一天,我和幾個同學(xué)爬窗進了大學(xué)的禮堂,在里頭打羽毛球。
突然從窗戶跳進來一個同學(xué),興奮地說,所有長子和長女都可以進工廠。
我們一起笑他講夢話。
誰知那是真的。當時有幾個原來管經(jīng)濟的官員回到中央工作,覺得工農(nóng)業(yè)再這么下去不行了。于是工廠要增加一些人手,我們學(xué)校有五十個高中畢業(yè)生進了同一個廠。不過上頭很快又批判“右傾回潮”,廣州下一屆高中畢業(yè)生幾乎全下鄉(xiāng)去了。
我們念過高中,文化比廠里原來的工人高。正因為如此,我們的思想似乎沒有真正的無產(chǎn)階級純粹,政治地位比他們要低。剛進廠的時候,大家多少有點接受改造的心理,對原來廠里的工人畢恭畢敬。
老齊是整個車間歡樂的重要源泉,新工人一來就知道他,見了面都叫“齊師傅”。
童敏和我是同學(xué),但學(xué)校里分“男女界線”,男生和女生連招呼都不打。進了工廠,成大人了,大家才開始講話,不過還是猶猶豫豫,有點不好意思。
到工廠一個多月以后,有次去吃午飯,路上遇到童敏。
講老實話,我挺喜歡她,不過那時年紀小,腦子不開竅,沒有半點主動精神,不然后來的事情沒準不會那么曲折。
她問:“你猜齊師傅姓什么?”
我想在女孩面前耍點小聰明,反問說:“你猜曹操姓什么?”
她笑著盯了我一眼:“我說真的!他姓陳?!?/p>
原來老齊總是調(diào)皮搗蛋,大伙管他叫“齊天大圣”,后來尊稱為“老齊”。
我覺得對師傅太不恭敬,下午見到他,就說:“對不起,陳師傅,我一直以為您姓齊......”
我還沒講完,他一擺手,說:“我就喜歡別人叫我老齊。”
四
站臺的階梯口出來一個人,一步一步往上走,不緊不慢,一個人走路還帶著笑。我一看就認得是童敏,六七年過去了,樣子完全沒有變。
我們進了工廠,先是全部新工人辦學(xué)習班,花幾天學(xué)毛主席著作,然后分到車間。到了車間,又辦幾天學(xué)習班,然后才分到小組。
機修車間有兩個攤子,小車床和模具鉗工在北面的廠區(qū),大車床、機修鉗工和鑄造在南面的廠區(qū)。兩個廠區(qū)之間有條不大不小的馬路。
女工力氣小,都開小車床和干模具鉗工。那時全國的自行車只有26吋和28吋兩個規(guī)格。搞那樣的輪胎模子要很大的車床。南院的大車床就干這事。
那些都是1949年以前留下來的寶貝,總共五臺。每臺有個大水泥墩子,上面裝著夾盤。還有個窄一點的水泥墩子,上頭是刀架。我們管這些老古董叫“大水泥”。車間里用木頭搭了個巨大的架子,地上一臺電機帶動架子上的長軸。軸上扁平的皮帶從天而降,所有“大水泥”的夾盤都由那臺電動機拉著轉(zhuǎn)。
童敏學(xué)模具鉗工,每天拿小鑿子修車胎模具上的花紋。模具組是女人窩,八卦忒多,還比誰的衣服漂亮。工作服當然是統(tǒng)一的,但領(lǐng)口露出里面的襯衫,那可以做很大的發(fā)揮。另外,講究的女工一下班就把工作服換了。男工說她們“扮得跟小鳥一樣?!?/p>
那一陣模具組有倆女工斗得你死我活。有天一位剛上班,見到對手的工作服罩著一件新襯衫,覺得自己處于劣勢,馬上跟組長說要補休,轉(zhuǎn)身就上街扯布做衣裳。
童敏不喜歡這些,跟著模具組的一個大姐,有機會就跑到南院來。這邊的機修鉗工、大車床車工和鑄造工清一色爺們,是個和尚廟。其實童敏不大說話,就是在邊上呆著,聽別人議論各種事情和開玩笑。和尚們有時會講點比較葷的笑話,見到她們,就說“警察來了!”多數(shù)人都變得很紳士。
我們剛進廠,樣樣新鮮,也想學(xué)點手藝,搶著做事。師傅擔心事情搞砸,好多活不讓我們干。
有一天,童敏見到老齊在弄一個自行車內(nèi)胎的模子,就說:“陳師傅,讓我來吧。”
童敏是個甜妞,大家都喜歡她。老齊從來吊兒郎當,隨口說:“行。你再車掉四公厘。”說完就干私活去了。
機修車間的人經(jīng)常為自己家里搗鼓點小玩意。那時毛主席要大家“斗私批修”。在廣州話里,“斗”有“做”的意思:做木匠活叫“斗木”,所以工人把干私活叫“斗私”。
童敏認真看了圖紙,然后擰著把柄,一點一點進了四公厘的刀,再拿卡尺去量,突然一下子臉全白了:她不是車工,沒想到工件在夾盤上轉(zhuǎn),車刀在一邊切了四公厘,整個直徑就被去掉八公厘。
那時百姓買不到東西,工廠也買不到原材料。車胎模子是拿兩條長方形的好鋼,一次又一次燒紅,把兩邊架起來,用大錘哐當哐當?shù)卦覐?,然后再用電焊接成圓環(huán)。做這樣的鋼圈不知要費多少工夫,所以一個模子非常昂貴。
(圖注:現(xiàn)在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鋼圈在當時卻非常昂貴,不知道它會引發(fā)一個怎樣的故事;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
平常總是高高興興的童敏含著眼淚去找老齊。
老齊從來沒急過。他用卡尺量了量,拿起圖紙看一眼,皺著眉頭想一會,然后說:“沒事。原來定位的凹槽在內(nèi)圈,我把它弄到外圈就行。還有空位?!?/p>
后來事情就變得有點復(fù)雜了。
(責任編輯:楊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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