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是文學之魂,是不同類型文學的“公約數(shù)”。人類古老的信念,就是理想在文學之中的不同表現(xiàn)形態(tài)。
文學向人類傳遞的,是人們的尊嚴和信念。作家寫的不是實然世界,是應然世界,但是材料是實然世界里面的,這種材料是雜亂無章的,但它結(jié)構(gòu)在一起應該是“美”的。
“理想性和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可能性”,這里的“理想性”和“現(xiàn)實主義文學”兩個短語,是并置在一起的。如果兩個短語同義,那么并置在一起就是同義反復。這是兩個有差異的短語。我想,這個議題在設定者的心目中,應該是有矛盾的、有疑問的、有歧義的。也就是說,“理想性”和“現(xiàn)實主義文學”之間,有矛盾、有疑問、有歧義?我覺得這很有意思。
我要首先表明我的態(tài)度。我的意思是,任何一種類型的文學,不管它寫什么或者如何寫,都必須具有“理想性”的特征。也就是說,現(xiàn)實主義文學是理想性的,浪漫主義也是理想性的,甚至現(xiàn)代主義文學,也必須是理想性的。我把“理想”作為不同類型文學的公約數(shù)。如果沒有這個公約數(shù),沒有這個共同的特征,它就很難說是我們所實踐的、研究的“文學”這個范疇,它就可能不在我們所說的“純文學”的范疇之內(nèi)。那么,它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啊,你可以將它單獨劃分為一個類別,單獨成立一個研究中心去研究它。所以,我們所說的“文學”“Literature”,它就是“理想性”的,或者說他就是具有“理想性”的一種文類或文體。如果不是,我們就可以說,它的“文學性”是有疑問的??隙ㄓ腥藛?,既然都是理想的,那你剛才列舉了那么多不同類型的文學,它的區(qū)別在哪里?我是說,“理想”是不同類型文學的公約數(shù),但它們的表現(xiàn)形態(tài)不一樣。
現(xiàn)實主義文學、浪漫主義文學、現(xiàn)代主義文學,都具有“理想性”的特征。但是,它們的“理想”形態(tài)有差別。我用一種比喻性的說法來描述:現(xiàn)實主義的理想是地上的理想,浪漫主義的理想是天上的理想,現(xiàn)代主義的理想是夢中的理想。地上的理想,是在地球引力作用下的,是牛頓力學世界的理想。天上的理想,是逃離地球引力的,是試圖超越牛頓力學限制的飛翔的理想。夢中的理想,是非理性的,是對自由極度向往而產(chǎn)生的變異形態(tài)。前面兩種文學類型,它的社會性色彩更強一些。后一種類型的文學,個人主義色彩更濃一些。前兩種文學類型的研究方法,可以是實證主義的和一般意義上的邏輯學和分類學的。后一種文學類型,它的研究方法,必須首先經(jīng)過“精神分析學”、“符號學”等現(xiàn)代理論方法的分析,然后才能進入實證和邏輯分析分析。但不管他們的差異如何,他們都具有“理想性”這個公約數(shù)。
當代文學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表現(xiàn)為不同類型的理想形態(tài)。比如說“前二十七年”的文學,其理想形態(tài)是“革命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jié)合的理想主義,地上的理想和天上的理想,或重疊,或交叉,或融合,或沖突。浪漫主義理想要把人從大地上推到天上去,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把天上的幻想拉到地面上來,兩種理想形態(tài),有時候也會表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撕裂感。又比如新時期以來的文學同時開辟了兩條道路,一條是現(xiàn)實主義或者叫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路子,從上世紀80年代初一直發(fā)展到今天。第二條路是80年代中期興起的帶有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文學,這兩條路是齊頭并進,脈絡清晰的。在今天依然有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
我再重復一遍,“理想”是文學之魂,是不同類型文學的“公約數(shù)”。這是我這么多年來從事文學研究和文學教學的心得。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充分肯定這個判斷,并且越來越認可這樣一種觀念:人類古老的信念,就是理想在文學之中的不同表現(xiàn)形態(tài)。上面是我要說的第一層意思。下面我要說第二個意思,就是理想的文學的寫作問題。
文學創(chuàng)作怎么表達上面所說的“理想”?其方法是復雜而多樣的,每個作家都有他自己的方法。我要舉兩個例子來說明,第一個例子談內(nèi)容,第二個例子是談形式。
先說內(nèi)容。內(nèi)容同樣是名目繁多的。我舉“傳奇性”和“日常性”這一對舉的概念來說明。我們的文學到底要書寫什么內(nèi)容?是書寫“傳奇性”還是“日常性”?這是現(xiàn)代以來的文學的一個基本選項,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選項。很多人喜歡讀傳奇性的作品,這是通俗文學或者類型文學具有廣闊市場的原因。在所謂的嚴肅文學中,也有不少人喜歡寫傳奇性的作家。比如《白鹿原》的開頭就是一個“傳奇”:白嘉軒一生娶過七房女人,前面六房都離奇死亡,有的好像還跟一個什么“白鹿”有關,很傳奇,很刺激。
這種“傳奇性”的東西我們怎么看待?為什么要提“日常性”?我認為,現(xiàn)代文化或者叫人文主義的文化,其基本起點就是關注個人生活的日常性?,F(xiàn)代文學的特征,就是把個人的日常生活作為書寫對象,使日常性產(chǎn)生美學價值。這是人類文學史的一個重大節(jié)點,它是人文主義精神的審美呈現(xiàn)形態(tài)。它把日常生活本身作為美學書寫的對象,將個人經(jīng)驗的價值和意義呈現(xiàn)出來,而不是否定它、質(zhì)疑它、排斥它。由此,文學藝術才開始了它的現(xiàn)代之旅。18世紀的英國文學里面,簡·奧斯汀就是把日常生活作為審美對象書寫的典范,簡·奧斯汀至今仍在世界文學的閱讀暢銷榜上經(jīng)久不衰,就因為她寫人的日常生活。中國現(xiàn)代文學也是如此,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作為描寫對象。
那么,傳奇性的本質(zhì)是什么?傳奇性是對人們熟悉的日常生活的逃離,用一種“陌生性”的、駭人聽聞的傳奇性,來否定熟悉的日常性。日常性是我們熟悉的,同時具有不確定性。傳奇性是我們所陌生的,同時也是確定的。因此,對傳奇性的迷戀,實際上是對確定性的迷戀;對日常性的疏離,其實也是對不確定性的逃避。只有現(xiàn)代美學才能夠處理日常性和不確定性,古典美學最擅長的恰恰是傳奇性和確定性,而真正敢于面對當下日常生活的人是大勇者。
我們所說的人文主義,以人為目的而不是手段的那個“主義”,是文藝復興以來的文化基調(diào)。我們強調(diào)的日常性及其人文性,是以科學理性為背景的日常生活,它的出現(xiàn)就是因為它具有人文性。但它是不是具有文學性呢?這是一個疑問。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功能,就是要把具有人文性的事物轉(zhuǎn)化為具有人文性的細節(jié)和情節(jié)和結(jié)構(gòu),轉(zhuǎn)化為具有意象性的美學系統(tǒng)。將世界變革當中出現(xiàn)的具有人文性的事件和情感,轉(zhuǎn)化為文學性,轉(zhuǎn)化為審美經(jīng)驗和一項系統(tǒng),是文學家的重要功能。世界在發(fā)生日新月異的變化,科學技術在不斷更新?lián)Q代。它給人類帶來了福祉,這是人文主義的勝利,但它一定具有文學性嗎?它成為詩歌意象系統(tǒng)里的成員了嗎?它成為形象史中的一員了嗎?它是人類精神史里面一個重要的原形嗎?這都是疑問。因此,文學家的重要功能就是把日常經(jīng)驗轉(zhuǎn)化為審美經(jīng)驗,把人文性轉(zhuǎn)化為文學性。這就是我所說的日常性的意義和價值。
中國文學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把日常生活作為非常重要的內(nèi)容,特別是普通人,這是五四的一個重大變革,從魯迅先生開始。魯迅先生對日常性寫得不充分,他寫的都是日常生活中變態(tài)的,變態(tài)的人格,都是寓言式的寫作,目的不是呈現(xiàn)日常生活,而是否定此前的日常生活,呼喚新的日常生活。
第二個例子是講形式,狹義的形式?!靶问健碑斎灰彩敲糠倍嗟?。在談形式問題的時候,我打算舉一個小的例子來說明,就是敘述視角的問題,也就是作家觀察和表現(xiàn)生活的視野,是用限制視角,還是用全知視角?
比如,我們寫一個小說,長篇的、中短篇的,我們用什么樣的敘述視角來講述或者呈現(xiàn)眼前這個現(xiàn)實世界。有一種觀點認為,只能用“限制視角”,而不能用那種古典文學中的“全知視角”,因為那是“上帝視角”,不是“人的視角”。如果今天還有作家這樣寫:“他心里想”,有人就會批評說:“你不是他肚子里面的蛔蟲,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呢?”如果作家這樣寫:“他們兩個躺在床上,議論著今天下午發(fā)生的事情,心里充滿疑惑。”有人就會質(zhì)問:“人家兩個人在房間里說了什么,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去聽房了?。俊?/p>
我認為這是一種謬誤。文學作品寫的不是“實然世界”,它并不一定要寫“確實如此”的世界,它寫的是“應然世界”,寫的是“理應如此的世界”。比如我說“明天太陽將要升起”,你說:“你不是上帝,你怎么知道太陽明天將要升起?”因為明天的太陽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升起來,世界依然如斯;一種是不升起來,地球爆炸了。所以我們無法知道太陽是否升起??墒俏也坏f“明天太陽將要升起”,我甚至還要說:“明天太陽必將升起。”這是信念,如果連這種信念都沒有,我們還活著干什么?大家都去死吧。
因此,文學向人類傳遞的,是人們的尊嚴和信念,我們相信明天會更好,相信明天太陽升起來。人物形象的塑造是如此,應該是理想的,有信念的。愛情描寫也是如此,你的心里在想,我很愛他(她),連這種信念都沒有,你怎么寫小說,你當什么作家?因為作家寫的就是“應然的世界”,“理應如此的世界”。這也是偉大的托爾斯泰的觀點。
年輕人肯定在說:“老東西,你就只知道托爾斯泰,真老土。你知道薩德嗎?知道夏多布里昂嗎?知道卡夫卡嗎?知道博爾赫斯、卡爾維諾、雷蒙德·卡佛嗎?”對,我必須重讀重提托爾斯泰。我們都是從現(xiàn)代主義文學、卡夫卡、博爾赫斯那里走過來的。但我現(xiàn)在更喜歡托爾斯泰。托爾斯泰說,一個作家要具備兩種能力:第一,他有判斷什么事情應該有的能力。第二個,他有堅信什么事情應該有的能力。前面那個叫“應然世界”,后面則是對“應然世界”的信念。一點信念都沒有,不能確定世界應該怎么樣,人性應該怎么樣,如果沒有這樣的確信,沒有對應然世界的信念,為什么要寫作?寫作難道僅僅是無聊的饒舌嗎?作家寫的不是實然世界,是應然世界,但是材料是實然世界里面的,這種材料是雜亂無章的,甚至是齷齪的,但它結(jié)構(gòu)在一起應該是“美”的。
所以,作家在現(xiàn)實中、在日常生活中,在光明和黑暗中,在許許多多實然世界的材料中,在詞語、物象、細節(jié)、情節(jié)中,注入理想的神髓,文學才有希望,人性才有希望。
(本文系作者2019年6月29日在長沙“新中國文學70年”論壇上的發(f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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