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白受到朝廷“兩座大山”的擠壓
我們都知道,唐詩《早發(fā)白帝城》是李白被流放夜郎(今貴州省境內(nèi))途中,到白帝城時忽遇赦命,旋即回舟抵江陵時所作。此前,李白在趕赴貶地時曾寫了一首《上三峽》:
巫山夾青山,巴水流若茲。
巴水忽可盡,青天無到時。
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
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
及至返回,李白就冰火兩重天,寫下這篇酣暢淋漓的《早發(fā)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但這一次,李白是恨不得比水流得還快,比水流得還低。為什么?因為他受到兩派勢力的強力擠壓,若不盡快脫身,就可能死無葬身之地。一派是永王李璘,一派是唐肅宗李亨,二者就猶同三峽兩岸猙獰對峙的高山。
大致的情況是這樣,天寶十四年(755年),安史之亂策發(fā),李白避居廬山。適逢永王李璘此時出師東巡,李白應(yīng)邀入幕。
天寶十五年(756年),因安史之亂逃離長安的太子李亨于靈武城南樓即皇帝位,為唐肅宗,尊稱唐玄宗為太上皇。肅宗即位是擅立,玄宗的尷尬自不必說,永王李璘也不服兄長肅宗李亨,打算在江陵起兵。
至德二年(757年),李璘戰(zhàn)敗,李亨的部下將其生擒、殺死。李白受到此案株連,被判處流放夜郎。
乾元二年春(759年),李白行至巫山,朝廷因關(guān)中遭遇大旱,宣布大赦,規(guī)定死者從“流”,“流”以下完全赦免。李白經(jīng)過長期輾轉(zhuǎn)流離,終于重獲自由。
二、“兩岸猿聲”蘊含兩重倒敘
表面看,《早發(fā)白帝城》的后兩句是前兩句的反復(fù)與遞進;先迎接早上的美麗彩云,后聆聽兩岸的陣陣猿啼;先說明一日之內(nèi)穿越千里之水程,后說明一日之內(nèi)跨過萬重之山峰。總之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干什么都輕松,看什么都順眼,包括猿聲也是在為他歌唱。
但我認為,該詩的涵義沒有這么淺顯,須知李白此時已58歲,歷經(jīng)數(shù)次起落,不會如此忽悲忽喜,情緒化。而且他的創(chuàng)作技法也已爐火純青,不會在僅有的四句詩中簡單反復(fù),更不會用猿啼表現(xiàn)愉悅。北魏酈道元在《三峽》中寫道:“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囀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李白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也曾寫道:“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無論如何,猿啼都無關(guān)快樂。何況三峽兩側(cè)有的是走獸飛禽,有的是鶯歌燕舞……但為什么他卻只聽見了不絕于耳的猿啼聲呢?我以為后兩句在結(jié)構(gòu)上是倒敘,在內(nèi)涵上是隱語。李白早在廬山就已經(jīng)修煉成了大隱者,常在詩中設(shè)置包袱,如我上周解讀的《將進酒》。
第一重倒敘是:李白本已“千里江陵一日還”,回到了故地(寫實,確有1200里),耳畔卻又響起凄厲的猿啼,眼前又浮現(xiàn)萬重大山。這就像孟浩然的《春曉》,本來已經(jīng)天亮了,睡醒了,“春眠不覺曉”,卻又憶起夜里的風(fēng)雨聲,“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李白這重倒敘的用意在于,從寫景到寫心,從寫實到夸張,以“猿啼”之陰森、“萬重山”之艱險反襯作者“輕舟”之自在。心態(tài)決定一切!
第二重倒敘是,以沿岸悲慘、艱險的景象隱喻自己這兩年的所見所聞,李亨與李璘兄弟相殘的情形就好比這兩岸的猿啼聲。此前,歷史學(xué)家一直不太清楚,究竟是李璘的部下皇甫侁私自作主殺了李璘呢,還是李亨的授意?也不清楚李白在中間起了什么作用,偏向于誰?現(xiàn)在看來,應(yīng)該是兄弟倆的火并,就像當初李世民殺建成和元吉一樣。李亨過后怒罵皇甫侁不過是矯揉造作的假象,或許確存一絲愧疚。另外,李白也沒有明顯的政治傾向,他給予二人的是同等的悲憫與譴責(zé)。人文層面,李白認為兄弟相爭是兩敗俱傷,勝利者良心不安,失敗者死不瞑目,還要搭上大批的無辜者,場景就像這三峽兩岸的悲號之猿;人倫層面,他認為兄弟相爭是非人的不義之舉,本性就像三峽兩岸的禽獸之猿。這種思想與情懷李白在另一首詩《上留田》中作了明確的表述:
君不見脊令鳥,又不見紫荊樹。
紫荊枝葉同榮衰,脊令飲啄共鳴舞。
草木禽鳥尚如此,兄弟相爭猛于虎。
對面刺目生荊棘,背面劌心設(shè)網(wǎng)罟。
上留田,一何苦!
尺布可縫粟可舂,兄弟不容爭環(huán)堵。
三、李白人如其名,清白無辜
原來,李白在《西游記》之前就已經(jīng)將人比作了猿猴(孫悟空隱射李世民),就更不用提西方的達爾文了。那么,人是不是從猿偶然進化而來呢?當然不是,獸是獸,人永遠是人,人是宇宙的中心。無論是從哲學(xué)還是科學(xué)角度來說,都是如此。猿只能用來隱射人,貶斥人。這是后話。
由此可見,李白即便成為了李璘的幕賓,仍就是一介隱士,僅僅換了個角度冷眼觀世,大隱隱于朝。李白之所以能從兩派勢力的夾縫中無羈無絆,輕舟而下,主要還是他心底無私天地寬,心寬則從容無畏。事實上,如果李白真正幫助了李璘,李亨是絕不會放過他的。
不禁想起了當時另一位詩人高適,他原本在江陵做長史,當發(fā)覺上司永王李璘有反唐肅宗的意圖后,就借口有病,偷偷離開江陵,投奔了肅宗,詳細介紹了江東形勢,說明李璘必敗之狀。這就是文人政治與政治文人的區(qū)別。李白不諳政治,無論身處何位,都只專注于他的詩文,他為詩而生,為詩而活,為詩而玩命。如果不玩命,李白又怎能寫出揭示歷史和人性真相的《早發(fā)白帝城》呢?
高適說:“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這顯然是一種勢利之見,知名度高并不一定就有知己。比如李白,他至今也沒有遇到知己。
但愿所有考證李白在李璘與李亨之間所作所為的人,放下猜忌,輕舟越過,李白人如其名——很白、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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