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江蘇高郵的李生豐神俊逸，溫文儒雅，罕有人能比得上，年已二十，尚未婚娶。他暗自立志，倘非如西施這樣的美女，絕不考慮結(jié)束單身。有知其想法的人，紛紛勸說：“世間未必真有如意佳人，你何必要遲遲苦等像毛嬙、西施這樣的美人才肯成親？恐怕尚未娶妻，鬢發(fā)就已斑白，大好青春豈不白白虛擲？”李生笑而不語，始終不屑與姿色平庸的女子配對。這般歷經(jīng)數(shù)年，毫無所獲，但他仍堅持如故。一日清明節(jié)，他出門掃墓，祭完回家，路遇亡仆李忠。李忠原本在他幼年時不幸身故，所以李生大致還有印象。
恍惚中他忘記李忠已死，招手呼道：“你是奉夫人之命前來接我的嗎？家中也沒啥事，何故太過匆忙？”當(dāng)時李父早逝，李母尚在，所以李生如是說。李忠拱手道：“老主人欲見公子，并非主母。”李生非常驚愕，因父命難違，只得隨他前往。兩人來到一座巨宅前，門墻高大，房屋延綿，李生正欲入內(nèi)，李忠制止道：“老爺對公子很生氣，不免要敲打責(zé)備。這里無人能勸，若得新姨代為說情，或能讓老爺平息雷霆之怒。容我先求新姨，然后公子再進(jìn)。”李生茫然不知所措，懵問道：“新姨是誰？”李忠答道：“是老爺新娶的小妾?！?
李忠許久才出：“新姨已經(jīng)允諾，有事必替公子說情?！闭f完引李生進(jìn)門。李生心知父親發(fā)怒，內(nèi)心十分忐忑不安，徘徊向前。院內(nèi)房屋宏大壯麗，絕似公侯世家。有座大堂，匾額題寫“鶴棲”二字，堂內(nèi)寂靜無人，卻美輪美奐，富麗堂皇。不大一會，李父走出，身旁只有兩三個小丫鬟隨從，他的衣冠服飾和生前并無不同，對李生呼道：“你過來！作為李家之后，不以子嗣延續(xù)為念，卻滿心只求尋覓美女，這是何道理？”說完就坐，盛氣相凌，李生伏地屏息，不敢仰視。李父正要讓李忠行杖，李生頓首辯解道：“兒子不肖，確實有負(fù)父恩。然念及婚姻乃人生大事，如果得非所愿而強(qiáng)行結(jié)合在一起，實在是好比附骨之疽，痛苦一輩子?！?/p>
“望父親寬恕兒子的罪過，讓我實現(xiàn)心愿，父親的恩德則如天地般深廣，兒子感激不盡！”說完，磕得額頭冒血。李父益發(fā)憤怒，更急躁地呼喊李忠敲打。屏風(fēng)后忽然轉(zhuǎn)出一位盛妝含笑的美婦人，婉勸道：“適聞公子之論，也是年輕人常有的想法，您切莫過于苛責(zé)。如果公子尚無合適的對象，我家有些頗為不錯的侄女，愿代為牽線，如此你父子倆的心愿不都能實現(xiàn)嗎？”李父怒氣未消，李忠又從旁慫恿，李父這才說道：“你想怎么辦就怎么辦，有這樣的兒子，我始終不快?！闭f完拂衣而去。李忠引李生以庶母之禮拜謁美婦人，婦人讓他安坐，并吩咐丫鬟：“速喚諸位妮子前來，請公子自擇，如果喜歡，我一力做主?！?/p>
丫鬟去后不久，突然香風(fēng)輕拂，自庭側(cè)襲來，有十余位佳人，或穿輕薄鮫綃，或披翠綠大氅，淡妝艷服，紛紛拾階而上。她們年紀(jì)都只有十六七歲，個個容貌美艷非凡，神情端莊，向婦人撿衽行禮。婦人指明姓名，讓李生挑選。李生早已看得眼花繚亂，茫然不知所從。他來到一位獨著薄霧紗衣、年紀(jì)尤小的垂發(fā)少女面前，少女風(fēng)姿綽約，容光照人。婦人回顧李生：“她叫綠綺，是我的侄女，公子認(rèn)為怎樣？”李生細(xì)細(xì)熟視，綠綺含羞舉袂，神態(tài)更令人愛憐，李生當(dāng)即再三點頭稱好。婦人目視李忠大笑：“公子的眼光果然不差！”遂揮退諸女，只留綠綺陪坐，對她說道：“現(xiàn)在你就是我家的新媳婦了，要好好主持家務(wù)，莫給父母蒙羞！”
綠綺既羞又愧，好像無以自容，又?jǐn)?shù)次側(cè)眼瞟視李生，眉目間情意非常殷切。婦人說完就進(jìn)入內(nèi)室告知李父，不大一會又走出：“癡老頭怒猶未息呢！”即命李忠安排成親事宜，又取出一箱新衣，讓兩人更衣打扮。她布置周密，事事謹(jǐn)慎，與親母并無區(qū)別（無異慈烏），李生內(nèi)心萬分感激。傍晚時分，堂中燃起巨燭，李父這才現(xiàn)身接受李生與綠綺的參拜，并對兒子沒好氣道：“這都是你后母好管閑事，老爹頗不耐煩為你做媒！”二人很快交拜成禮，被送入堂后一間華美洞房。屋內(nèi)用品豐美，擺設(shè)奢華，均是庶母所贈。李生催促綠綺就枕，代為解衣，“鶯雛燕乳，不禁啼紅”。完事之后，李生始問她的身世和族里。
綠綺答道：“我與姑姑皆姓胡，父母遠(yuǎn)在四川。我們姐妹有賴姑姑撫養(yǎng)長大，所以婚嫁大事全憑安排，不必事先稟報父母?！碧炝翆⑵穑缬行℃緛泶扒跋鄦?。兩人梳洗完畢，綠綺盤起長發(fā)，梳成發(fā)髻，攜手李生拜見公婆。李父正與婦人并坐，見兒子前來，便諄諄囑道：“你已成家，應(yīng)該趕快回去，以免你母親在家著急（倚閭斷腸）?！崩钌蝗谭謩e，長跪涕泣。李父笑道：“傻兒子，這里豈是你的久居之地？”李生方才醒悟。李父取兩錠重銀相付：“拿去奉養(yǎng)母親，善待妻子。給多了恐怕對你沒有好處?！眿D人也叮囑綠綺，讓她善待婆婆，不要像待在自己身邊時那樣撒嬌懶惰，并另贈她一匣簪珥，數(shù)十套華服，讓兩人趕早回家。
李生和綠綺泣不成聲，李父和婦人亦神色凄然。不久，李忠進(jìn)來勸解：“車馬已經(jīng)備好，請公子夫婦動身！”李父臉色大變，喝叱道：“小畜生，只知戀父，竟不顧念母親？”李生迫不得已，泣拜辭行。婦人親送門外，早有仆人等侯。綠綺坐輛油壁小車，李生騎匹小黑馬，夫婦行過大約半里路，回首顧視，還能瞧見宅第，婦人與李忠仍倚門遙望，仿佛還在揮手目送，再走遠(yuǎn)就看不見了?；丶液?，李母果然苦苦思候，兩人登堂拜見，李母大驚，急詢兒子究竟去了何處。李生詳敘經(jīng)過，李母聽聞，恍然大悟：“對了！新媳婦的姑姑就是那個狐貍精。你父親中年時曾在書房讀書，晚上總有美女相伴，問她姓氏，俯首不答。”
“與她談?wù)摴沤裨娢?，卻滔滔不絕。兩人情意繾綣，漸有私心，女子推辭說：'使君自有妻子，我不忍自己成雙作對，而讓別人形單影只。若定要朝夕歡好，請等十二年以后?！瘡拇嗽僖膊粊?。你父臨死時，忽然對我說：'那人前來迎接，我死而無憾?！易穯柺钦l，他答道：'十年前燈下共話之人。’說完咽氣。彼時你尚年幼，我也沒告知你。如今據(jù)你所言推斷，是她無疑。”李生又談起婦人的關(guān)照，李母正色道：“她把我兒當(dāng)自己的兒子看待，我照樣將她的侄女視作自己的侄女，也算報答她對你的恩情?！贝G綺如同己出，綠綺也溫婉賢惠，很得婆婆歡心。好友聽說李生突然成親，無不暗中嘲笑：“果然饑不擇食了?！?/p>
李生獲悉，微微冷笑，隨后張筵設(shè)宴，遍召諸友，讓綠綺盛妝出見。滿座高朋，個個目瞪口呆，都稱贊綠綺是神仙般的人物。如此一來，大家背后的流言蜚語自然煙消云散。第二年，綠綺誕下一子，面相非比尋常。一日，李生郊行。半途又遇李忠，李忠行禮拜見：“老爺聽說公子生了兒子，不勝欣慰。新姨也讓我傳語公子：'這孩子聰慧過人，將來必能光大榮耀李家門楣，公子宜善視撫養(yǎng)?！闭f完很快消失，李生為此詫嘆良久?，F(xiàn)在這孩子年僅八歲，就已通讀《毛詩》、《左傳》，客人登門拜訪，他也能侃侃交談，說話極有分寸。人們期望頗大，猜測他日后必為棟梁之材（他年之偉器也）。
作者文末留言：父母對子女的關(guān)懷和操勞真是無窮無盡啊。李父死后還顧念兒子的婚娶之事，更何況活著的時候！李父有狐妾，李生有狐妻，李家與狐貍精也算是世代結(jié)為秦晉之好。如果不是賢惠聰明的狐妾，李父則無法達(dá)成兒子結(jié)束單身的夙愿，兒子也娶不到如西施般美貌的妻子，結(jié)果只會淪為朋友的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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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譯自《螢窗異草》中【綠綺】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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