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在寫實中的象喻性
——以《秋興八首》前三首為例
我所說的“象喻”,不是西方所說的狹義的“象征”或“寓托”,它是有中國特色的,是把你的精神、感情、志意都結(jié)合在里邊的一種寫作方法。從我們對外物認識的層次來說,有感知、感動和感發(fā)這三個層次。從我們所寫的內(nèi)容來說,也有三個層次,那就是感覺、感情和志意這三個層次。杜甫的詩常常是有一個理念在里邊的,這個理念就是我剛才所說的詩歌內(nèi)容的三個層次中第三個層次的“志意”。在杜甫詩中,他的物象之中所表現(xiàn)的理念是自然的感發(fā),是杜甫的人格與志意的自然流露,是“有諸中然后形于外”的。
杜甫七言律詩《秋興八首》是晚年到夔州以后的作品?!肚锱d八首》無論從內(nèi)容還是從技巧來說,都顯示出杜甫的七律已經(jīng)進入了一種更為精純的藝術(shù)境界。下面我們看《秋興八首》第一首: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宋玉《九辯》說,“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陸機《文賦》說,“悲落葉于勁秋”,秋天草木的凋謝是最容易引起詩人感發(fā)的?!坝衤兜騻麠鳂淞帧边@一句,在凄涼之中還有一種艷麗的感覺。因為“玉露”有白色的暗示,白是一種冷色;“楓樹林”有紅色的暗示,紅是一種暖色。它不像李白的“玉階生白露”完全是寒冷的色調(diào),倒有點像馮延巳的“和淚試嚴妝”,在悲哀中藏有熱烈。這兩種顏色的強烈對比,更增強了“凋傷”這個詞給人的感覺。
“巫山巫峽氣蕭森”是在夔州舟行之所見,點出了他現(xiàn)在是身在夔州?!拔咨健?,是上到長江兩岸的高山;“巫峽”,是深谷之間長江的流水。這雖然只是兩個地名,但其中有一種包羅一切的“張力”:從高處到低處,從天到地,從山到水,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已經(jīng)被蕭森的秋意籠罩無余了。這就像拍電視,先給你一個整體的廣角鏡頭,定下了一個整體大氣候的基調(diào),然后再具體來表現(xiàn)它是怎樣的蕭條和肅殺。他說那是“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江面上波濤連天,天空中陰云接地,這都是客觀的寫實。但那波濤風云遮天蓋地、夔門三峽秋氣逼人的陰晦蒼涼的景觀,與杜甫當時的時代背景有了一種“象喻”的聯(lián)系。
在杜甫離開長安之后的這些年里,安史之亂雖被平定,但藩鎮(zhèn)的勢力有增無減,大小戰(zhàn)亂接連不斷。長安城曾被吐蕃攻陷,皇帝又一次逃亡。就連蜀中也有過不止一次的叛亂。天地間到處都是一片動蕩的、不安定的現(xiàn)象。而且杜甫本身也在大唐王朝的動蕩混亂之中飽受顛沛流離之苦,他自己的命運也是和時代的災(zāi)難結(jié)合在一起的。杜甫之所以了不起,是因為他那種對時世的關(guān)懷并不是有心安排的,他的胸懷、感情本來就博大深厚,當他看到這“巫山巫峽氣蕭森”的秋景時,開口就帶出了時代和身世的雙重悲哀。有的人學杜詩,也寫些家國的感慨,卻總是免不了造作,而杜甫的感慨是自然的。
這首詩的題目是“秋興”,是由秋天的景色引出來的興發(fā)感動。那么他寫完了這夔州秋色的大環(huán)境之后就要寫自己的感情了,那是“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菊花開在秋天,所以這“叢菊”響應(yīng)了詩題中那個“秋”字。什么是“兩開”?杜甫在聽到官軍收復(fù)安史叛軍根據(jù)地河北一帶的時候曾寫詩說:“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保ā堵劰佘娛蘸幽虾颖薄罚?/p>
他在年已垂老時決定離開蜀中,乘船經(jīng)三峽東下到湖南湖北一帶,然后回故鄉(xiāng)洛陽,然后再轉(zhuǎn)去長安。他是在大歷元年(766)春天到的夔州,而在大歷三年正月離開夔州出峽。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大歷二年的秋天?!八铡笨梢灾高^去也可以指未來,在這里是指過去。這“他日淚”并不是現(xiàn)在流下的眼淚,而是說,山上那些黃色和白色的野菊,一點一點的,多么像我去年秋天因思鄉(xiāng)而流下的一滴一滴的眼淚。去年此時他漂泊他鄉(xiāng),今年此時他仍然滯留他鄉(xiāng),但這只是暫時的,他始終沒有放棄回鄉(xiāng)的打算。因此他說,我不能放棄我的船,我隨時準備登上我的船,我要靠它回到故園去,它是我唯一的依賴和指望,是“孤舟一系故園心”!你看,他從玉露凋傷的秋天景色寫起,感發(fā)生命的活動蹤跡一步一步地寫到了他的故園。
可是他沒有機會回到故園,秋意卻越來越深了,秋風也越來越冷了,當?shù)厝思叶奸_始做寒衣了。在杜甫的詩中,常常都是有脈絡(luò)連通的?!昂绿幪幋叩冻?,白帝城高急暮砧”又一次回應(yīng)了詩題中的“秋”字。過去人們冬天穿棉衣,棉衣穿過一冬,當中的棉花就板結(jié)起來不暖和了,到秋天就要拆洗重做。“砧”,是搗衣石。夔州的白帝城是一個山城?,F(xiàn)在你聽那山上山下的人家,已經(jīng)到處都是刀剪聲和搗衣的聲音??墒俏叶鸥е患移丛诼猛局幸呀?jīng)好幾年了,我始終沒有一個安定的生活,我用什么來抵御羈旅中的寒冷?這令人想起清朝詩人黃仲則的兩句詩:“全家都在秋風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边@第一首詩,從夔州的秋天起興引出他的感發(fā),而他感發(fā)的重點則在對“故園”的思念。
下面我們看《秋興八首》的第二首: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
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
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
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
《秋興八首》的結(jié)構(gòu)非常嚴密,八首詩中有作者一個感發(fā)的線索貫穿其中。而如果僅就前三首而言,則還有一個時間進行的線索。第一首詩是作者白天站在城樓上觀望巫山巫峽的景色而引起故鄉(xiāng)之思,一直望到傍晚黃昏一片搗衣聲響起的時候。所以結(jié)尾一句是“白帝城高急暮砧”。于是第二首詩的開頭就從日暮說起,是“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夔府是個孤城,因為它四面沒有其他城市。一個漂泊的旅人獨自站在一個高山的孤城上,從白天望到日暮,從日暮望到天空星星出現(xiàn),那種孤獨飄零的感情是非常強烈的。“北斗”是北斗七星,其中前四星是斗魁,后三星是斗柄,斗柄的位置隨著天空星斗的運行隨時都在變化,而斗魁的前兩顆星星卻永遠都指著北極。杜甫遠在夔州望不見長安,可是他說,我的心靈循著北斗的方向去追尋我日思夜想的長安。
在第一首中,前四句雖然含有象喻性,但都是寫景,直到第五句“叢菊兩開他日淚”才點出對故國的思念;而第二首在開頭第二句“每依北斗望京華”就開始寫對故國的思念。由此我們看到,他的故國之思一發(fā)而不可遏止,一首比一首急切,他的感發(fā)也是一首比一首強烈。
“聽猿實下三聲淚”用了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的典故?!端?jīng)注》在江水的巫峽部分引了一首民歌說:“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惫糯煌ú槐?,山上非?;臎?,旅客乘船過三峽,一路上聽到的都是兩岸山上的猿鳴聲,那聲音就像人的啼哭,感覺非常之凄涼。唐人詩如李白的《長干行》中也說過:“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蹦鞘菍懘?jīng)滟滪堆的,滟滪堆也是三峽著名的險灘。而杜甫這一句寫得好還在于那個“實下”,他說那三峽猿聲之哀過去都是我聽說的或在書上看到的,現(xiàn)在我真的到了三峽,真的聽到了猿聲,而且猿鳴三聲之后我也真的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這里寫出了一種親身經(jīng)歷之后的真切的感覺。
“奉使虛隨八月槎”連用了張騫奉使和八月浮槎的典故?!妒酚洝泛汀稘h書》上都記載有西漢張騫奉使西域以窮河源的事跡。張華《博物志》則記載了一個故事,說有一個人住在海邊,每年八月都看到一只浮槎漂來,從來不失期。這個人很好奇,有一次他就上了浮槎隨之而去,結(jié)果就進入銀河,見到了牛郎和織女。后來有的書把這兩件事混為一談,說乘槎入銀河的就是張騫,他還得到了織女所贈的支機石。杜甫在成都曾入西川節(jié)度使嚴武幕府,嚴武推薦他為檢校工部員外郎。嚴武是朝廷派出的地方軍政長官,可稱“奉使”;節(jié)度使任滿后要按期還朝,可比那“八月槎”的來去不失期。嚴武早晚要回到長安,杜甫認為自己有一天也能夠跟隨嚴武回到長安??墒撬趺茨軌蛳氲?,嚴武死了,自己回長安的愿望也落空了?,F(xiàn)在的時間也是秋天的八月,現(xiàn)在他也是在水上漂泊,可是他仍然滯留在蜀中。所以這個“虛隨”,有一種計劃落空的悲哀。
“畫省香爐違伏枕”的“畫省”,在漢代指中央辦公機構(gòu)的尚書省。但唐代中央辦公機構(gòu)分尚書、門下、中書三省,則杜甫當初在長安供職的門下省似亦可循漢代尚書省之例美稱為畫省。漢代尚書省的墻上都畫有古代名人的畫圖,辦公室有專人負責香爐熏香,唐代的中央辦公機構(gòu)亦當如此。這是杜甫回憶當初在長安任左拾遺時的經(jīng)歷。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那里很久了,所以是“違”。
“伏枕”是說他現(xiàn)在的衰老多病,杜甫還寫過一首詩題目就叫“舟中伏枕”。也有人認為,“伏枕”是指他當初在左省值宿,所以那仍然是回憶他在長安的生活,這樣講也不是不可以。“山樓粉堞隱悲笳”是現(xiàn)在眼前所聞。城上齒形的女墻叫“堞”,刷上白色就叫粉堞?!半[”通“殷”,是形容一種聲音響起來的樣子?!对娊?jīng)·召南》里有一篇《殷其雷》,就是形容雷聲的震動。這里是說在高城城樓的女墻上,聽到有吹笳的聲音。吹笳的是什么人?在這里應(yīng)該是那些遠離家鄉(xiāng)在山城戍守的兵士。唐朝有吐蕃為患,而四川與吐蕃鄰近,所以是有軍隊戍守的。
“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是說,剛才照在山石藤蘿上的月光現(xiàn)在已經(jīng)移動到江邊沙洲前的一片蘆荻上,一夜已經(jīng)快要過去。所以我說,杜甫這八首詩的章法確實是非常嚴密:他從白天寫到日暮,從日暮寫到天黑,從月光的移動寫出時間的消逝,然后第三首“千家山郭靜朝暉”就開始寫第二天早晨了。這是時間的結(jié)構(gòu)。另外他還有一個空間的結(jié)構(gòu):他第一首幾乎全是寫夔州的秋天,只有“故園心”三個字遙遙呼應(yīng)了長安;到第二首中,“每依北斗望京華”是長安,“畫省香爐違伏枕”也是長安,對長安的懷念開始一點點地增加;第三首說到“五陵衣馬自輕肥”,已經(jīng)到了長安的五陵,所以第四首開頭就是“聞道長安似弈棋”;然后從第五首到第八首就開始了對記憶中之長安的每一個地方的懷念,把感發(fā)的重點從夔州完全轉(zhuǎn)到了長安。
很多人都贊美《秋興八首》的章法,這章法的嚴謹當然是一種理性的安排。但需要指出的是,杜甫不是只用理性來安排他的結(jié)構(gòu),他是隨著他感情的感發(fā)來寫他對長安之思念的。從現(xiàn)實夔州的秋天一直寫到心中往昔長安的春日,杜甫的描寫既反映了現(xiàn)實又超脫出現(xiàn)實。他不被現(xiàn)實的一事一物所局限,就好像蜂之釀蜜,那蜜雖然采自百花,卻已不屬于百花中的任何一種。所以像杜甫《秋興八首》這樣的作品,乃是以一些事物的“意象”表現(xiàn)一種感情的“境界”,完全不可拘執(zhí)字面作落實的解說。這在中國詩的意境中,尤其在七言律詩的意境中,是一種極為可貴的開創(chu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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