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可以說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容易被大家忽略的一位出色小說家。
他用筆簡練樸實，故事說得也不離奇曲折，可厲害的就在于他一起筆一句話就是一幅圖，實在不服不行。
阿城
今年，恰好是阿城三王系列（《棋王》《樹王》《孩子王》）之中，最有名的那部《棋王》35周年紀念。
咱們就好好來嘮嘮，這部小說究竟厲害在哪，以及你為什么不應該錯過阿城。
阿城講故事非常厲害，原來梁文道老師就曾說過，沒法聽阿城親自故事是一種遺憾，但你還有一種補償方法，那就是讀他的小說。
在《棋王》之中，講故事的人是“我”。
那是知青下鄉(xiāng)的時候，我也火車隊伍里，恰與咱們的主角“棋王”在一個隔間。
阿城是怎么塑造王一生“棋王”形象呢？
咱們來看看開場：
那個學生瞄了我一下，眼里突然放出光來，問：“下棋嗎？”
倒嚇了我一跳，急忙擺手說：“不會！”
他不相信地看著我說：“這么細長的手指頭，就是個捏棋子兒的，你肯定會。來一盤吧，我?guī)Ъ一飦砟亍！闭f著就抬身從窗鉤上取下書包，往里掏著。
就這么幾句話，影視的畫面感撲面而來。字字句句簡單平實，但極度生動把王一生的形象寫活了。
這個王一生，是出了名的棋呆子，大名鼎鼎，象棋廝殺總是拿第一。
而這王一生的高超棋藝是從哪里來的呢？
竟然是從一個撿垃圾的老頭兒那里得來。
不知看到這里，大家有沒有感受到一種古樸的民間話本精髓所在？
一個眾人眼里的屌絲，遇上撿垃圾的世外高人，修煉武功秘籍，最后成為了棋王。
這不活脫脫就是咱們武俠小說里的那股勁兒嘛？
而阿城，卻偏偏把這樣的勁兒用在知青的故事里。
除了棋呢？這王一生還愛吃。
他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一天不吃飯，棋路都亂”。
這飯啊，在他這兒還不是什么饕餮盛宴，而是一種肚子的需要，和“人是鐵，飯是剛”的剛需。
阿城在書里這么描寫王一生：
拿到飯后，馬上就開始吃，吃得很快，喉結一縮一縮的，臉上繃滿了筋。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里。若飯粒兒落在衣服上，就馬上一按，拈進嘴里。
這飯啊，總是被他吃得慘無人道，一丁點兒油花都不留。頗跟他的棋藝有異曲同工之妙，那就是精細，能不放過的絕對不放過。
于是啊，大家都在忙著務農的時候，這王一生倒是一天都沒把棋忘掉。
沒有棋盤，他就在腦子里云下棋。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我能在心里下呀！你還能把我腦子挖了！？
但是這下棋能有啥用呢？
喂不飽肚子，當不了飯吃，對于從小窮困潦倒的王一生來說，根本不是什么有用的本事。
結果確實如此，棋和學習一樣，當不了飯碗。這殘酷的現(xiàn)實讓王一生初中一畢業(yè)，就因貧困輟了學，從此與大學無緣。
所以啊，王一生心里明白，象棋不是鐵飯碗，飯吃飽了才有思量。
插隊的日子雖然艱苦，但是吃飽這件事不用愁，還能有額外的工資。
雖然別人怨天怨地，但王一生倒是覺得滿足。
能吃飽，就有力氣下棋，能下棋，就能解憂。這便是王一生的生存邏輯。
插隊有趣的瑣事許多，王一生也金句連連。
而這本小說其中，最令人稱道的，還是那個高潮迭起的結尾。
王一生到了被數千人圍住的象棋場，土塵飛揚，許久不落。
他絲毫不怯場，以一抵十，開始一場真正的象棋較量。
書里寫：
棋開始了。上千人不再出聲兒。只有自愿服務的人一會兒緊一會兒慢地用話傳出棋步，外邊兒自愿服務的人就變動著棋字兒。風吹得巴掌大紙嘩嘩地響，棋子兒蕩來蕩去。太陽斜斜地照在一切上，燒得耀眼。前幾十排的人都坐下了，仰起頭看，后面的人也擠得緊緊的，一個個土眉土眼，頭發(fā)長長短短吹得飄，再沒人動一下，似乎都把命放在棋里博。
這個描寫，完全不亞于武林沙場的高人對決。他在現(xiàn)代的語境里，竟然萌生出一種古典美學的色彩。
所以這也是為什么這時作為敘述者的“我”，不僅想到了項羽劉備，還想到了橫尸遍野的士兵。
這樣的戰(zhàn)況，完全就是武林江湖里的以一敵眾，而我們都期待著孤軍奮戰(zhàn)的他，能夠大勝收場。
甚至連我在讀的時候，都不免想到《倚天屠龍記》里那場武俠最大規(guī)模群架的光明頂之戰(zhàn)。屏住呼吸，就等著讀完之后的蕩氣回腸。
后來我仔細一想，到底是什么讓我們讀到了阿城筆觸里那種“很古”的情緒？
首先是阿城賦予象棋的道之“無為”，這東西沒啥用途，但恰好成了王一生的精神支柱。
而他最后在江湖大戰(zhàn)里，一個人坐在屋子中央，忘掉一切，只專注于象棋，也是一種無形之道。
就像阿城所寫：
王一生的姿勢沒有變，仍舊是雙手扶膝，眼平視著，像是望著極遠極遠的遠處，又像是盯著極近極近的近處。
這些故事設置也好，對白安排也罷，簡直把王一生寫成了一個傳奇小說里的人物，他如此真實，卻又如此遼遠。
所以我在讀這本書的時候，常常會想到《刺客聶隱娘》這類唐傳奇話本。
人間的各式百態(tài)，生活的濃厚氣息，王一生的故事充滿離奇，但又如此接地氣。
他對棋雖然呆且癡，可卻也是這棋讓他明白了到底什么是活著。
這本書里絕對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知青故事，它既沒有流俗，也沒有怨聲哀道。
而其中王一生最讓我喜歡的地方，也是他最俠氣的那個瞬間，就是他調動自己的一生，只為贏取那一秒光環(huán)的勁兒。
就像古龍說的那樣：
歌女的歌，舞者的舞，劍客的劍，文人的筆，英雄的斗志，都是這樣子的，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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