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五絕》序言:
序 言
“拗體詩”與“全押韻”
——傳統(tǒng)詩律的再發(fā)展
香港大學(xué)哲學(xué)博士 博士生導(dǎo)師 中文系周錫韋復(fù)教授
(一)
中國古典詩歌的格律在盛唐已經(jīng)形成,以后詞、曲的格律在其基礎(chǔ)上再求變化(主要是于“整齊”之外,增加句群對稱和句法參差之美),但近體詩(五七言律、絕)的形式則似乎已被“定格”,難有發(fā)展。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有心人不甘于陳陳相因,仍繼續(xù)尋求突破、創(chuàng)新,于是首先便有“拗體”詩的出現(xiàn)。到今天,又有人提倡“絕句全押韻”,并進行了可喜的嘗試。這些,都進一步豐富了中國詩歌的格律形式,值得欣賞和重視。
“拗體”聲律不協(xié)調(diào)
所謂“拗”,自然就是與傳統(tǒng)聲律相違拗、造成不協(xié)調(diào)的意思?!?strong>拗體律、絕”詩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是杜甫(712—770年)。以李白(701—762年)、王昌齡(約698—約757年)等為代表的盛唐絕句是唐詩創(chuàng)作的高峰,幾乎已進抵完美的境界。其特點是:風(fēng)神高朗,唱嘆有情;以寫景、抒情為主,情景交融,講究含蓄,意境空靈高遠,聲調(diào)悠揚婉轉(zhuǎn),特別富音樂性。比如膾炙人口的:“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以及“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fēng)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高適《別董大》)等等,都是典型的范例。
杜甫創(chuàng)“變體”絕句
杜甫生活于盛、中唐之交,他有部分絕句亦寫得清新流麗,風(fēng)華掩映,與盛唐諸公之作可謂各擅勝場。例如: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贈李白》)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江南逢李龜年》)
可見,杜甫本已掌握了最上乘的絕句寫作技巧,并且揮灑自如。如果是一般人,可能已心滿意足,但杜甫絕不以此自限,他除了追求創(chuàng)作的完美,還追求格調(diào)、體式的多樣化,要把藝術(shù)疆界進一步拓展。因此,他在中年入蜀之后,便著意把絕句技巧來一番改造變革,形成新的面目:在相當(dāng)部分作品中引入敘述、議論因素,往往直書所見,細加刻畫,又喜以俗語入詩,精粗并陳,聲調(diào)不諧于律,故顯得古拙拗峭,質(zhì)樸無華。人們通常視盛唐絕句為“正宗”,因而把杜甫這些絕句稱為“變體”(明··王世貞《藝苑卮言》或“別調(diào)”(清·浦起龍《讀杜心解》)。比如《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中的一、五、六、七幾首:
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走覓南鄰愛酒伴,經(jīng)旬出飲獨空床。
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fēng)。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不是看花即欲死,只恐花盡老相催。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葉商量細細開。
每首總有一、兩句不符合聲律,所以都屬于拗體七絕。
(二)
大家知道,古典格律詩字句的平仄,一般按下列幾點準(zhǔn)則安排:
古典格律詩平仄準(zhǔn)則
1、一句之中,節(jié)奏點平仄相間(每兩音節(jié)構(gòu)成一節(jié)奏單位,偶數(shù)音節(jié)為節(jié)奏重點,故有“二、四、六分明”之說——此就一般而言)。以七言體為例,句式原則上只有四種,分別以a、A、b、B標(biāo)示如下(□號為節(jié)奏點,如為五言體,則刪去前面兩音節(jié)):
a、平平仄仄平平仄 A、平平仄仄仄平平
b、仄仄平平平仄仄 B、仄仄平平仄仄平
2、兩句之中,節(jié)奏點平仄相反(形成“對”)。例如:
a與B: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b與A: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3、兩句為一聯(lián)。兩聯(lián)之間,節(jié)奏點平仄相反(形成“黏”,即二、三句,四、五句,六、七句之第一個節(jié)奏點平仄相同——也就是該兩句的節(jié)奏點平仄相同)。例如“平起首句不入韻”的七律格式:
a,B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韻)
b,A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韻)
a,B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韻)
b,A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韻)
4、“三字尾”(每句最后三個音節(jié))盡量避免三平或三仄。
如果違反了這些準(zhǔn)則,便叫做“拗”,即不諧聲律之意。杜甫的七絕便有不少“拗體”。例如《夔州歌十絕句》之一:
中巴之東巴東山,江水開辟流其間。白帝高為三峽鎮(zhèn),瞿塘險過百牢關(guān)。
劈頭一句高唱入云,七個字全是平聲。第二句“水”、“辟”、“其”三字,按格律應(yīng)為仄、平、仄,現(xiàn)在卻是仄、仄、平。以上兩句全拗。三、四句則合律。所以這是一首拗體七絕。又如前文舉出的《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中的一、五、六、七幾首,也全是拗體。比如第一首:
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走覓南鄰愛酒伴,經(jīng)旬出飲獨空床。
此詩后半合律,而前半不合律。如按三、四句的聲律結(jié)構(gòu)往上推,則首句“上”、“花”、“不”三字本應(yīng)為平、仄、平,現(xiàn)在卻是仄、平、仄;而“惱不徹”三字皆仄,亦不夠諧協(xié)。次句“處”、“訴”、“顛”三字應(yīng)為仄、平、仄,現(xiàn)在卻是仄、仄、平,也不合律。所以屬于拗體。其它幾首或一句,或兩句,都有類似現(xiàn)象。
杜甫這些作品過去引起過不少爭議,有人認(rèn)為是杜詩的短處,有人稱之為“變體”、“別調(diào)”。但其實,杜甫是故意為之,他要突破盛唐絕句精純圓熟、均衡和諧的古典美格局,而代之以“不協(xié)和弦”,表現(xiàn)不均衡、不和諧、不圓滿的缺陷美、樸拙美、奇崛美,就像我們在現(xiàn)代音樂或篆刻、書法、繪畫中也常會看到的那樣。這是絕句聲律的創(chuàng)新,可藉以營造出另類的效果和境界。你可以不喜歡它,但不必刻意貶低、排斥它。
(三)
杜甫不但寫作拗體七絕,更從事“拗體律詩”的探索,為后人之推陳出新啟示眾多法門。所謂拗律,即字、句數(shù),對偶,用韻都合乎律詩的規(guī)矩,但平仄則不諧(或句中節(jié)奏點平仄不相間,或失對、失黏)。杜甫是在熟能生巧的基礎(chǔ)上有意識地“破格”創(chuàng)新,以豐富七律之表現(xiàn)形式的。這種探索,為宋代以黃庭堅為首的“江西詩派”所一力承傳,其影響直延至清末“同光體”的“宋詩運動”,可謂源遠流長。
古典拗律名作:《黃鶴樓》
早在南北朝與唐代初期,古典詩的格律尚處于摸索階段,還未正式形成(七律格式比五律定型更晚),所以一些早期律詩并不完全符合后來的“正格”標(biāo)準(zhǔn)。它們也可以算是“拗體”,但只是無意為之,與杜甫在七律體式已充分成熟后再進而“破格”求新,拓展技巧形式,性質(zhì)并不相同。
前人較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崔顥(704?—754年)那首著名的《黃鶴樓》詩: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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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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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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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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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嚴(yán)羽說:“唐人七律詩,當(dāng)以此為第一。”但我們從它節(jié)奏點的平仄(豎線為仄,橫線為平)可見,一、三句并不合律,第四句后半用三連平(“空悠悠”),也不太標(biāo)準(zhǔn)。但全詩真情洋溢,一氣流行,所以仍獲得很高的評價。據(jù)說后來李白登樓,見此詩,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北硎靖拾菹嘛L(fēng),竟斂手而去(見《唐才子傳》)。
拗體詩“逆反成美”
杜甫(712—770)早年已寫過不少律詩,其中有一些是拗律。到入蜀之后,“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作品的技巧鍛煉得爐火純青,尤其是“正格”七律,達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代表作有《秋興八首》、《詠懷古跡五首》以及《又呈吳郎》、《登高》等佳構(gòu)。但他仍精益求精,并不斷突破自己,挑戰(zhàn)新的難度,于是又回過頭來“重施故技”,對拗體七律作一番探索研究,寫出如《愁》(江草日日喚愁生)、《暮歸》(霜黃碧梧白鶴棲)等多篇作品。所以杜甫不僅是創(chuàng)作的大師,也是革新的能手,在詩體語言藝術(shù)上成就極高。下面舉其早期拗律一例:
《崔氏東山草堂》(杜甫)
愛汝玉山草堂靜,高秋爽氣相鮮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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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自發(fā)鐘磬響,落日更見漁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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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剝白鴉谷口粟,飯煮青泥坊底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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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西莊王給事,柴門空閉鎖松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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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詩聲律很多都“出格”,除平仄失間、失對、失黏外,句末用“三平”、“三仄”者亦不少,別具槎枒拗折的韻味,可謂“逆反成美”,不失其新鮮、刺激感。
(四)
杜甫晚年曾居于夔州(今屬四川省)一年零八個月,其間寫詩四百五十余篇,幾占現(xiàn)存杜詩三分之一,平均不到兩天便作一首。尤其是七律,簡直成了他的至愛:華章俊句,層見疊出,既集大成,亦窮百變,體格無所不包,亦無所不精,故不論其為正為奇,都為后人多所師法。
“正格”、“拗體”對比鮮明
“正格”者如:
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野哭千家聞戰(zhàn)伐,夷歌幾處起漁樵,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閣夜》)
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三分割據(jù)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運移漢祚終難復(fù),志決身殲軍務(wù)勞。(《詠懷古跡五首》之五)(按,“云霄一羽”,是譽其如鸞鳳高翔,獨步云霄。)
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祇緣恐懼轉(zhuǎn)須親。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又呈吳郎》)
“變格”者(拗體律詩)如:
江草日日喚愁生,巫峽泠泠非世情。盤渦鷺浴底(“何”也)心性,獨樹花發(fā)自分明。十年戎馬暗萬國,異域賓客老孤城。渭水秦山得見否?人今罷(通“疲”)病虎縱橫。(《愁》)
兩相比較,就音樂性而言,前者如黃鐘大呂,金聲玉振,令人感到高亢、嘹亮、圓潤、和諧;后者則如現(xiàn)代的“不協(xié)和弦”、“偶然音樂”,顯得粗礪、生澀、奇崛、峭健,各有不同的審美效果。而后者的聲律,對前者能起調(diào)劑、映襯作用,造成鮮明的對比。
“全押韻”諧美如歌
拗體律絕是對傳統(tǒng)詩律的再發(fā)展,基本趨向是打破平衡,使之由精而粗,走向?qū)α⒎矫妫?/font>而下面要介紹的“全押韻”則剛好相反,是對傳統(tǒng)詩律的增飾和補充,令其更精致、更鏗鏘,聲調(diào)更諧美。
這種新的韻律形式是由當(dāng)代中國深圳一位詩人張志斌提出的,他的試驗是從絕句做起。請看張志斌的作品:
夜靜觀滄海,風(fēng)懷獨自開。無情也無奈,歸去約仍來。(《赤灣觀海》)
豪飲黃海水,興來拼一醉。意態(tài)玉山摧,拋開錯與對。(《青島與諸君豪飲海水》)
縱酒狂歌韻益高,華年頗覺近風(fēng)騷。鵬城來日扶吟纛,立馬橫刀氣自豪。(《遣興》)
其特點是:每首絕句從起句到末句,句句用韻,而且平仄通押,一韻到底。顯得新穎獨特,樂感優(yōu)美,讀起來鏗鏘悅耳,并且,還有助于增強記憶。確是有意義的探索,值得肯定。
總而言之,無論是“拗體”的創(chuàng)立,還是“全押韻”的嘗試,都進一步豐富了傳統(tǒng)詩歌的格律。同時,我相信,對新詩藝術(shù)形式美的探索,也一定會帶來有益的啟示。
二00七年一月于香港大學(xué)
(注:本文作為本書序言,曾于2007年2月春節(jié)前,在香港《星島日報》中文頻道專欄分四期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