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古代文學研究生傅煒莉)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李商隱的詩歷來評價眾多,劉熙載在《藝概》中說他的詩“深情綿邈”; 葛立方《韻語陽秋》 嘆其“包蘊密致”;葉燮《原詩》則指出其作“寄托深而措詞婉”。何焯在《義門讀書記》中評李詩“頓挫曲折,有聲有色,有情有味”。清人馮浩則更進一步點出了李詩“總因不肯吐一平直之語,幽咽迷離,忽彼忽此,忽斷或續(xù),所謂善于埋沒意緒者?!?a title="" name="_ftnref1">[①]
筆者以為詩集總序論詩說比較合理?!跺\瑟》所表達的是詩人一生詩歌創(chuàng)作的心路歷程,詩歌是詩人生活體驗的升華和結(jié)晶,內(nèi)在情感通過詩人天才的文學感受力以文字表現(xiàn)出來,就成了一首首意蘊悠長的詩,喜、怒、哀、樂在當時訴諸紙筆,不管是自傷、悼亡、寄托,都通過詩體現(xiàn)出來,《錦瑟》正是李商隱飽含深情地向世人展示自我心靈世界的一首詩作。而“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與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與不可解之會” (葉燮《原詩》)則是其迷人的原因之一。
首創(chuàng)《錦瑟》為義山詩序說者為清朝的程湘衡。何焯《義門讀書記》云:“亡友程湘衡謂此義山自題其詩以開集首者,次聯(lián)言作詩之旨趣,中聯(lián)又自明其匠巧也。余初亦頗喜其說之新,然義山詩三卷,出于后人掇拾,非自定,則程說固無據(jù)也。”但是按《李義山詩集輯評》引紀昀批:“因偶列卷首,故宋人紛紛穿鑿。遺山論詩絕句,遂獨拈此首為論端” [③]的說法,則《錦瑟》詩在宋金時就已列在詩集的第一篇,《李義山詩集》雖出于后人掇拾,把《錦瑟》詩列首,當還保存了原來的次第。
全面論證《錦瑟》詩“詩序說”的是錢鐘書。在《談藝錄》中,他評價何焯之言道:“程說殊有見,義門徒以宋本義山集舊次未必出作者手定,遂舍甜桃而覓醋李?!薄坝喔`喜程說與鄙見有合,采其旨而終條理之也可?!?a title="" name="_ftnref4">[④]同時他還引了李商隱《謝先輩防記念拙詩甚多,異日偶有此寄》后四句與《錦瑟》對比而言,《寄謝先輩》[⑤]詩寫到:
曉用云添句,寒將雪命篇。良辰多自感,作者豈皆然!熟寢初同鶴,含嘶欲并蟬。題時長不展,得處定應(yīng)偏。南浦無窮樹,西樓不住煙。改成人寂寂,寄與路綿綿。星勢寒垂地,河聲曉上天。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傳。
錢鐘書指出:“(《寄謝先輩》)乃直白自道其詩也?!跺\瑟》之冠全集,倘非偶然,則略比自序之開宗明義,特勿同前篇之顯言耳?!币簿褪钦f,《寄謝先輩》詩是明顯的“自道其詩”之作,而《錦瑟》冠于全集之首篇,也是開宗明義介紹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
錢先生作為一代文壇巨擘,他“結(jié)合了解作者和原作來糾正各種誤解”,“結(jié)合了解作者和有關(guān)詩句來糾正各種誤解”,“結(jié)合了解作者和原作來吸收好的解釋,加以深入探索”,“結(jié)合了解作者與原作,通過比較文學來論證?!?a title="" name="_ftnref6">[⑥]⑤作出的解釋可謂詳盡縝密。但是,中國向有“詩無達詁”的傳統(tǒng),筆者雖然很欣賞錢鐘書先生對《錦瑟》一詩的闡釋,在一些具體的問題上卻有一些對別家的認同和自己的拙見,以下一一述明。
首先對于題目“錦瑟”二字。錢先生釋題云:“‘錦瑟’喻詩,猶‘玉琴’喻詩,如杜少陵《西閣》第一道:‘朱紱猶紗帽,新詩近玉琴’,或劉夢得《翰林白二十二學士見寄詩一百篇,因以答貺》:‘玉琴清夜人不語,琪樹春朝風正吹?!\瑟、玉琴,正堪麗偶?!倍鴮τ跒楹我藻\瑟喻詩,錢先生結(jié)合李商隱《房中曲》、《回中牡丹為雨所敗》和《七月二十八日夜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后夢作》等詩中的“錦瑟”意象各不相同,批駁了朱鶴齡《箋注李義山詩集》所主張的《錦瑟》為悼亡詩的觀點,指出《錦瑟》與李商隱另外一首詩《寓目》“新知他日好,錦瑟傍朱櫳?!钡摹凹仁羌茨?,亦惟所見”(《詩品》司空圖)一樣,“《錦瑟》一詩借此器發(fā)興,亦正睹物觸緒,偶由瑟之五十弦而感‘頭顱老大’,亦行將半百。”但是,在筆者看來,此論證并不比悼亡說的論證更有說服力。既然可以說《錦瑟》與《寓目》通,為何不能說《錦瑟》與《房中曲》通?況且前人已多次提到李商隱妻子王氏喜鼓瑟,即使妻子死后,作為愛妻遺物的錦瑟也常常被李商隱細細地端詳懷念而發(fā)出“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的感嘆,可見錦瑟應(yīng)是李商隱生活中很熟悉的事物。平時面對錦瑟作出種種慨嘆回想,作為死亡對立面的“生”恐怕已經(jīng)在李商隱心中思考過千百回了,錦瑟寄予的對人生的感嘆便與李商隱“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傳”的詩歌有了共性。再者李商隱推崇和學習杜甫詩是公認的事實,因此他不可能不知道杜甫以玉琴喻詩的先例,因而首先想到以錦瑟喻詩就極有可能了!
首聯(lián),“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卞X先生解作“‘錦瑟’者,不意相值,所謂‘沒來由’,尤今語‘恰巧碰見’或‘不巧碰上’也。(如吳融《上巳日》:‘未學多情劉威武,尋花傍水看春暉。無端遇著傷心事,贏得凄涼索漠歸?!倍P者認為,此處“無端”二字表面是“沒來由”之意,深一層卻有一層包含無奈的感嘆;不是“不巧碰上”,而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盁o端五十弦”應(yīng)是以《史記·封禪書》載:“太帝使帝女鼓五十弦,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為典。帝女為何造瑟為五十弦已經(jīng)不得而知,而五十弦瑟奏出的音樂卻使帝悲傷難禁。這正如詩歌,沒人知道誰先創(chuàng)造詩歌,李商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不知不覺地將自己的喜怒哀樂全都寄予詩中?!盁o端”是不自知原因為何卻別無選擇的感嘆,是對人生的思索,也是對詩歌的疑問性贊美,詩歌是怎樣的神奇啊,就如同錦瑟為何是五十弦,“無端”的生活和“無端”的錦瑟之弦上的悲愁歡喜皆由心生。何來春秋?何來生老病死?又是從哪里惹來這樣多的思緒呢?想來只有“無端”二字了。但是有一點李商隱是清楚的,即自己的詩就如同錦瑟的一弦一柱一樣,是生命的音樂,是歲月的音符?!板\瑟”是華麗的,也喻年華之秀麗,盛年之光彩。詩歌象五十弦瑟的無端而悲一樣,一弦一柱撥弄出的是李商隱“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崔鈺《哭李商隱》)的華麗而凄婉,無可奈何的生命的樂章。開端兩句己慨嘆連連,悲往日之蹉跎,不勝唏噓之意撲面而來。
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是歷來爭論的焦點,解釋冗多,各有長短。錢鐘書《管錐編》[⑦]中已談到“李商隱《錦瑟》則作者自道,頸聯(lián)象‘神思’,腹聯(lián)象‘體性’,兩備一貫”,表明了他認為《錦瑟》與描繪創(chuàng)作構(gòu)思有關(guān)。在《談藝錄》中錢先生又做了更詳盡的解釋。首先他從全詩著眼通觀四句,認為詞句“言景光雖逝,篇什猶留,畢世心力,平生歡戚,‘清和適怨’,開卷歷歷,所謂‘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傳?!薄?a target="_blank" style=" display:inline; position:static; background:none;" >緗素雜記》記載宋黃山谷云:“余讀此詩(即《錦瑟》),殊不解其意,后以問東坡,云:‘此出《古今樂志》,云錦瑟之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聲也,適、怨、清,和?!咐钤姟f生曉夢迷蝴蝶,適也’,‘望帝春心托杜鵑’,怨也,‘滄海月明珠有淚’,清也,‘藍田日暖玉生煙’,和也;一篇之中,曲盡其意,史稱其瑰邁奇古,信然?!?a title="" name="_ftnref8">[⑧]錢先生顯然在結(jié)合全詩及作者生平的同時借鑒了以上觀點并作出了很好的修正:李商隱雖是在四句詩中用了一連串的典故和代表性的意象來說他的詩,卻并不一定一一對應(yīng)所謂的“清和適怨”,將此四字總體概括四句倒是更加妥帖。
在統(tǒng)觀四句的基礎(chǔ)上,錢先生在《談藝錄》中還對這四句進行了細致分析。筆者對錢先生的分析是很欣賞的,但同時也還有一點不同的看法。
對于頷聯(lián)“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錢先生的理解是“言作詩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擬象;如莊生逸興之見形于飛蝶,望帝沉哀之結(jié)體為啼鵑,均詞出比方,無取質(zhì)言。舉事寄意,故曰‘托’;深文隱旨,故曰‘迷’?!f謂‘情思須事物當對’(參見《管錐編》)即其法爾?!贝寺?lián)化用兩個典故,其一為“莊周夢蝶”,《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輿,胡蝶之夢為周輿?”[⑨]這是莊子一次很愜意的“迷?!被蚝苊悦5摹皭芤狻?。“蘧蘧然”為僵直或僵臥之貌,夢里蝴蝶翩然自在,醒來卻是僵臥衰翁。李商隱曾有過從道經(jīng)歷,對莊子很熟悉,他憑借超常的感受力理解到了去己甚遠的莊子在那個世人所羨的清晨醒來時所流露的迷惘并將它用一“迷”字點了出來。李商隱何嘗不是如此呢?它的詩就如他的夢,他也曾一度在自己詩的王國里“栩栩然”而“自喻適志”。但在詩歌之外卻是一輩子的仕途失意和命途多舛,自己的情感與志向只能深深寄托于詩文中,這個“迷”不是心智不清而是自甘沉迷。錢先生所謂“深文隱旨”的作詩之法是這個“迷”的一方面。而對于“望帝春心托杜鵑”句,“舉事寄意”之于“托”也是一樣,是作詩之法不錯,卻不止于此?!?a target="_blank" style=" display:inline; position:static; background:none;" >成都記》:“望帝死,其魂化為鳥,名曰杜鵑,亦名子規(guī)?!倍霹N的啼叫聲像“不如歸去”,啼時其聲清脆悠長,引起羈人客宦的旅思鄉(xiāng)愁。所以“杜鵑聲里斜陽暮”(秦觀《踏莎行》),“杜宇聲聲不忍聞”(李重元《憶王孫》)和“等是有家歸未得,杜鵑休向耳邊啼”(無名氏)之類的詩詞有不少。蜀國望帝杜宇的春心托于杜鵑,李商隱的“春心”則托于詩歌。
對于“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兩句,錢先生的理解是此聯(lián)“言詩成之風格或境界,猶司空表圣之形容《詩品》也?!薄啊都闹x先輩》以‘星勢’、‘河聲’品其詩,此則更端而取‘珠淚’、‘玉煙’?!薄啊?a target="_blank" style=" display:inline; position:static; background:none;" >博物志》卷二記鮫人‘眼能泣珠’,《藝文類聚》卷八四引《搜神記》亦言之;茲不曰‘珠是淚’,而曰‘珠有淚’,以見雖凝珠圓,仍含淚熱,已成珍飾,尚帶酸辛,具寶質(zhì)而不失人氣?!薄恫┪镏尽酚洠耗虾M庥絮o人,水居如魚,不廢畿織,其眼泣則能出珠?!薄八{田日暖玉生煙”句,歷來注家多以司空圖《與極浦書》引戴叔倫的話說:“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迫于眉睫之前也”為本句所本。錢先生也持此觀點:“《困學紀聞》卷十八早謂“‘日暖玉生煙’本司空圖《與極浦書》引戴叔倫論‘詩家之景’語;《全唐文》卷八百二十吳融《奠陸龜蒙文》贊嘆其文,侔色揣稱,有曰:‘觸即碎,潭下月;拭不滅,玉上煙?!迫艘源擞髟娢捏w性,義山前有承,后有繼?!钡枪P者竊以為此論不妥。文章都講究起承轉(zhuǎn)合,詩歌句與句之間也是有一定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的。若以此二句正說著自己的詩歌的風格,忽然就在尾聯(lián)說道“此情可待成追憶”,是不是有些突兀呢?全詩重在“談情”,此二句也是。李商隱在“莊生”和“望帝”二句告訴我們詩歌是他的理想世界和感情寄托,“滄海”句則與“藍田”句以一冷一暖兩種意象傳達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兩種心態(tài):“望月泣淚”是悲傷落寞時候的情態(tài),“日暖生煙”是歡喜怡然時自然流露出來的詩情和靈感?!爸橛袦I”應(yīng)作“淚是珠”,和“暖玉”一樣都表現(xiàn)了詩人對自己詩才的高度自信——他的詩如“鮫人所泣之珠”,“良玉氤氳之煙”,絕非俗品。也就是說,詩歌是詩人喜怒哀樂的情感結(jié)晶。這樣一來,全詩才更有貫通之感。
尾聯(lián),“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卞X鐘書先生釋此二句“乃與首二句呼應(yīng)作結(jié)。言前塵回首,悵觸萬端,顧當年行樂之時,即已覺世事無常,搏沙轉(zhuǎn)燭,黯然于好夢易醒,盛筵必散。登場而預(yù)有下場之感,熱鬧中早含蕭索矣?!闭f的很對,只是作為自己“詩序說”的總結(jié)似乎不太貼近?!按饲椤碑斎徊槐卮_指何情,正如王蒙先生在《一篇〈錦瑟〉解人難》中所主張的觀點:“一般讀者喜愛這首詩,閱讀吟哦背誦這首詩,應(yīng)該說首先是由于美的吸引。它的意境美、形象美、用事美、語言美、形式關(guān),而這種美詩是充滿魅力的?!浯螘杂谒你恢椋拿噪x之境,它的蘊籍之意?!?jīng)歷了喪妻之痛、漂泊之苦、仕途之艱、詩家的嘔心瀝血與收獲的喜悅及種種別人無法知曉而今人更無法知曉的個人的感情經(jīng)驗和內(nèi)心體驗的李商隱,當他感尋到自己內(nèi)心的深處再深處之后,他的感受是混沌的、一體的、概括的、莫名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因而是略帶神秘的,這樣一種感受是惘然的與無端的?!?a title="" name="_ftnref10">[⑩]但是,“此情”如何還可以成為追憶而永遠不被忘懷呢?于追憶之中悵想一生,喜怒哀樂全在詩中體現(xiàn),詩歌記錄了詩人的心路歷程,照應(yīng)了首句的“一弦一柱思華年”。雖然現(xiàn)在將自己的詩歌一一收集品味,卻再也不能確切的回味當時之事了,因為“當時”已經(jīng)“惘然”了。在“光景旋消惆悵在,一生贏得是凄涼”(韓冬郎《五更》)
錢先生《談藝錄》就李商隱《錦瑟》詩來評司空圖的《詩品》時說:“李商隱《錦瑟》一篇借比興之絕妙好詞,究風騷之甚深密旨,而一唱三嘆,遺音遠籟,亦吾國此體絕群超倫者也?!倍X先生剖析《錦瑟》也是中西結(jié)合,旁征博引,可謂詩歌鑒賞的典范。但是李商隱的詩歌就像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眾人心中可以有自己的哈姆雷特,也可以有自己的《錦瑟》。筆者此文所談,也只是抒一己之見,希望為這一篇“解人難”的《錦瑟》添上一個新的參考答案。
[③] 《李義山詩集(李義山詩集輯評)》(全四冊), (唐)李商隱撰,(清)朱鶴齡箋注,四川人民版社1957
[④]《談藝錄》(補訂本),錢鐘書著,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本文一下所引錢鐘書先生對《錦瑟》評語,除所引《管錐編》語句已注明外,其余全部引自《談藝錄》,不再注明。
[⑥] 《周振甫講〈管錐編〉〈談藝錄〉》,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⑦] 《管錐編》,錢鐘書著,北京,中華書局,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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