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失意落拓的男子,憂郁,滄桑,孤苦得清瘦,卻寂寞得清高。她老遠(yuǎn)看他,周圍風(fēng)景與他顯得那么格格不入,覺得他真是窮酸得可憐,近前又看他只沉浸在他的字畫,街頭人來人往,似乎皆與他無關(guān),更覺得他迂腐得可悲。后來,她目睹他作的字畫,一時驚訝到無語,她也算對字畫略有研究,順勢就想起唐伯虎那首詩詞: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她覺得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失意落拓從他的字畫里跳出來,她怎么形容都不確切,始知他的清高是骨子里的。唉!看起來,他一定很失意、很孤獨吧?連同他的字畫,都是落寞的。她一時覺得意亂,然后她便碰觸到他從寂然到瞬間燃燒的目光,仿佛他是從驚擾的夢里醒來,睡了千年一般。她是曾經(jīng)滄海的女子,怎會不明白一個男子這種明了的眼神,溫柔到似水,深情到動魄,她有好多年不曾見了,最近的一次,應(yīng)該也有十幾年了吧?!她想起初遇她的情郎,那時她才年方十六八而已,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一個男子的羞澀。而再見這種羞赧,卻是出自一個已近不惑的男子,只那么一剎,她的眼神也變得迷離。她忽然就生出不忍。
她知道,他是應(yīng)了她的邀才來給她作畫,當(dāng)然不是因為重酬,更不是看張屠夫的面子。因為如此,她的不安一天比一天濃烈。有時候,她看他作畫作得那么專注,也會認(rèn)真地看到癡。有一次,她明知他站在她的身后,怔怔許久,在偷看她剛出浴露出半截的粉頸,她一時只覺心如鹿闖,脈若弦彈,臉也不知不覺地紅了起來,卻不想回頭,只靜靜梳理她的長發(fā),還故意拽低了裹衣,既不聲張也不點明,就那樣任他看。有個聲音在她心里喊,看吧看吧!如果有一天,我揚(yáng)塵而去,希望你忘了我;假若有一天,我辜負(fù)了你,也請你不要怪我,好嗎?!有幾次,她甚至想過當(dāng)面征詢他,你真的會要我嗎?我只是一朵染塵的殘花,一場浮華的碎夢。可是她怕,每當(dāng)遇著他熾烈燃燒的目光,她就怕他跟張屠夫、李詩歌、宋春秋一樣,貪戀的是她柔弱無骨的身子。直到那一天,他揣了全部家當(dāng)和濃濃情義,義無反顧地像個斗士來贖她的余年,她始知他不是李詩歌和宋春秋,他們是玩弄她,妄圖從馬大哈一般的張屠夫身上撈個財色雙收,卻不想張屠夫算計在前,最后反被捉奸不得不破財消災(zāi)。而他是認(rèn)真的,他主動到舍棄所有來換她,甚至是不顧一切。那天她看張屠夫奪了他的銀子,他本能的反應(yīng)不是去回?fù)專掏吹交柝?,始終在顧盼的卻是她,張屠夫做戲似地?fù)崤牧艘幌滤哪橆a,她看到他拼盡全力作勢要撲過來,卻終力不從心。而最令她震撼的,是他那疼惜多于痛苦的眼神,幾乎哀傷到絕望。那一刻,她終于明白,他的心,是真的,他的情,是純的,她依在門邊,后悔到無地自容。她突然覺得好怕,她怕他被打死,她怕,再也見不到他。
那一夜,她心慌意亂了整晚,全在半夢半醒中度過,她擔(dān)心他在山溝里會被風(fēng)寒凍死,或者被山狼咬死,恍惚間又夢見他心灰意冷地問她:你為什么要這么騙我呢?!傷感的語音仿佛就在耳邊,幾次都是驚醒,令她備受煎熬。她真后悔自己那么對他,也許,這一生,再也碰不到對她用情那么真的男子了,還是一個那么有才情的男子。終究,天一亮,尚未曾梳洗,她就決定去山溝尋他,頭一次,連張屠夫在身后的大聲質(zhì)詢,她也沒有理會。她找啊,尋啊,秀長的腿肚全是山草刮擦的印痕,身上的衣衫被荊棘刺破了也無所覺,可是,找遍了整條山溝也不曾見他,她忽然大聲哭喊起他的名字,除了山鳥驚起,到處都是死寂?;貋淼穆?,她幾乎是一步一回頭,她多希望一回頭就見到那雙多情的眼睛,然而回頭卻都是空落,就像她空寂的心,她知道,她再也見不到他了,他死了!
回來的路,她似乎邁了幾世輪回。突然,就聽到街上有人飛奔著喊:“不得了了,張屠夫被人砍死了,大家快來呀,莫讓兇手跑了......”她狐疑多于驚詫,她當(dāng)然不信,在當(dāng)時當(dāng)?shù)兀坪踹€沒有人敢和張屠夫玩命。她隨著人群,一邊走還一邊想,死了也好,就怕不死。然后,她就看到他,她找了半天以為死了的他,滿身是血仍在負(fù)隅頑抗的他,張屠夫就倒在他的腳下一動不動,顯然已經(jīng)身亡。圍截他的人有衙役,有張屠夫的死黨,他手持一把猶在滴血的短刀,威風(fēng)凜凜,決絕而冷峻,全無懼意。她一時情潮涌動,卻不知是悲是喜。幾乎是同時,他也看到她,看到她,他的眼神就變了,一下子就像冰雪消融了,溫柔成一朵絨花。然后,他忽然不顧一切地向她沖過來,他沖得很猛,似乎忘記了身前身后的危險,圍截他的一眾人乘此良機(jī),刀劍棍棒全往他的身上招呼,結(jié)果,他走不到幾步,伸出去的手,未曾摸到她的衣襟,就轟然倒在她的身前。一系列突然變故令她不知所措,恍若夢境,她多希望這真的是夢?。∫槐娕匀思娂娮h論:這個賣字畫的畫師,平時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想不到卻這般兇殘成性,殺了張屠夫還不罷休,還要撲過來刀刃張屠夫的娘子,嘿嘿,真是死有余辜。只有她知道,他是為了她,舍棄了所有,現(xiàn)在,更是連性命都搭上。她撫畢他早已氣絕卻仍瞪著她看的眼睛,看見他胸前露出一截帶血的畫卷,她知道,那是他給她作的畫像。
許多年過去,她已垂垂老矣,她歷人無數(shù),閱盡浮華,浪泊的余生里,她得到很多,也失去很多。而每當(dāng)孤苦無依的時候,她就會拿出那張猶有血痕的畫卷,久久端詳,她會想起那個多情的男子,用緊張到羞澀的眼神看她,那么溫情脈脈、深情款款,而那時,她仿佛才十六八而已。于是,垂垂老矣的她,會從心底生出一道暖流,或許,那便是戀戀的感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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