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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論園地:(63)詩歌七病

 


 


作者簡介:

向以鮮,1963年生于四川萬源,詩人、石刻藝術(shù)史學者,現(xiàn)為四川大學國際儒學研究院研究員。著譯有《超越江湖的詩人》《詩:三人行》《唐詩彌撒曲》《觀物》《中國歷代職官辭典》《中國文化史探秘》《中國石刻藝術(shù)編年史》以及長篇歷史劇《花木蘭傳奇》等。詩作曾獲《飛天青年詩報》1985年優(yōu)秀作品獎、1988年《詩歌報》首屆中國探索詩大賽特等獎,作品被收入海內(nèi)外多種詩歌選集。八十年代末與同仁先后創(chuàng)立《王朝》《紅旗》《象罔》等民間詩刊。

 

詩歌七病

文/向以鮮

 

   我們的漢語,尤其是當下漢語詩歌,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塌陷危機,可怕的疾病正在猛烈地侵蝕漢語的肌體!我雖然不是醫(yī)生,但至少可以察顏觀色。十四年前,在《納米納米》組詩中,我就曾寫到《一個醫(yī)生》,其中有這樣的詩句:“醫(yī)生的職責就是:從一點微妙的象征,看出可怕的未來!/一只鳥停在枯枝上,梳理凋零的羽毛/ 一只狗在黑暗中靜靜地老去/ 無孔不入的醫(yī)生,住在血液里/或沿著某根神經(jīng)疾行”。漢語詩歌的病,已病得不輕,就算不是醫(yī)生,也看出了些端倪和病相來。

 

一、清晰與蒼白:

作為對“朦朧”詩歌的一種反動,“清晰”概念的提出具有巨大的美學價值。但是,清晰和淺陋看似相去不遠,實則隔著一條鴻溝。李白的《靜夜思》是清晰的,郭小川的《望星空》則是淺陋的。清晰和生動則是一對雙胞胎,這一點尤其重要,否則,清晰就可能成為蒼白。梁宗岱在一九三一年寫給詩人徐志摩的信中說:“一首好詩最低限度要令我們感到作者的匠心,令我們驚佩他的藝術(shù)手腕。再上去便要令我們感到這首詩有存在的必要,是有需要而作的,無論是外界的壓迫或激發(fā),或是內(nèi)心生活的成熟與充溢,就是令我們感到它的生命。再上去便是令我們感到它的生命而忘記了——我可以說埋沒了——作者的匠心。如果拿花作比,第一種可以說是紙花;第二種是瓶花,是從作者心靈的樹上折下來的;第三種卻是一株元氣渾全的生花,我們只看到它的枝葉在風中招展,它的顏色在太陽中輝耀,而看不出栽者的心機與手跡。這是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也是一切第一流的詩所必達的。它們是作者的靈指偶然從大宇宙的洪鐘敲出來的一聲逸響,圓融,渾含,永恒,超塵入化。”也只有這樣的生動的詩歌花朵,才能散發(fā)清晰的詩意和芬芳。

 

二、口語與口水:

第一,從語言史或詞匯史的角度來看,并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口語與書面語之分——所有的書面語都來源于口語;反過來,幾乎所有的口語,都有書面語的根源。第二,在人類的早期,口語大于、多于書面語;但是越到后來,由于書面語的記憶、傳承與疊加,書面語就越豐富和盛大。到了今天,書面語已遠遠大于、多于口語。第三,歐美詩歌傳統(tǒng)中所強調(diào)的口語詩,和我們今天看到的當下口水詩、廢話詩或垃圾詩,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如明凈的流水,后者則是廢水或臟水;前者像一個徹悟的、大雅若俗的智者,后者則更像一個胸中無點墨的混混、無賴(指其為文化屬性,并不涉及個人品格),他們常常自說自話,絮絮叨叨,把牢騷、新聞和粗口等等,一起貼進、粘進分行的文字里,一天可以寫十首甚至更多,唾沫橫飛,詩意掃地。本來,一國一族的詩人及其詩歌作品,應該成為其母語的發(fā)動機和心臟,他們肩負著不斷拓展、豐富、創(chuàng)造其語言文化空間的重任!只要想一想:但丁、歌德、維吉爾、沙士比亞、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他們?yōu)樽约旱淖鎳秃兔褡?,貢獻了多少鮮活的甚至取之不盡的語言財富!我們今天的詩人還有值得驕傲的資本?!但是當下的中國詩歌,正流行一種可怕的語言瘟疫:廢話之疾、口水(完全不同于口語)之病、垃圾之污。這樣的寫作,隨意的、沒有難度的寫作,雖然極大地迎合了眾多人的輕飄寫作欲望,消解了詩人與說話者的界限,但是卻極大地傷害了語言和詩歌本身!如果我們的詩歌寫作,僅就詞匯量而言,局限于可憐的、純粹出于簡單交流溝通之需的、屈指可數(shù)的日常口語或口水話范圍之內(nèi)(其單字量不超過一千個),我們的漢語詩歌,必將日益蒼白、瘦弱、枯萎、死掉……

 

三、粗糲與粗糙:

對于一個雕刻大師來說,光滑與粗糲,都是他十分珍貴的語言,也是構(gòu)成其作品的重要品質(zhì)和手段。無論是古埃及、古希臘還是米凱朗其羅或羅丹,我們都能在他們的鬼斧神工中看見這兩種相輔相成的東西存在。顯然,粗糲是經(jīng)過藝術(shù)家精心選擇和預設(shè)的。而粗糙,則是藝術(shù)家所不能容忍的,無論是由于疏怱還是因為才華不逮,粗糙永遠是藝術(shù)的敵人。這種感覺,如同你看見一個美人,她可能不施粉彩,身著棉質(zhì)或麻地的衣裳,這顯然是有一分粗糲存在的,但她卻是美麗的。但如果這個美人,蓬頭垢面,衣衫襤褸,這個樣子,粗是粗了,還有美感可言嗎!說得透徹點吧:粗糲是一種內(nèi)在十分考究,表象顯得樸素甚至荒蕪,觸之疼痛撫之刺痛的品質(zhì);而粗糙則是從內(nèi)到外的粗俗、粗野,粗陋。巨匠在作品中留下斧鑿的痕跡,留下木頭或石頭的紋理,留下詩歌蠻荒的、原生的痕跡,那是粗糲。而資質(zhì)與學識均難副其實的工匠或詩人,在作品中處處露拙、露丑、露怯、露肘,留下零亂和破壞的痕跡,那就是粗糙。

 

四、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

所有的中國近現(xiàn)代詩人,尤其是當下詩人,都必面臨兩個偉大的傳統(tǒng):一個是歐美詩學傳統(tǒng),一個是中國古典詩歌傳統(tǒng)。中國詩人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這很難說,得看這個詩人有沒有接受與擺脫這些璀璨傳統(tǒng)的能力或天賦。但是,這兩個傳統(tǒng)中,只有我們自己的祖國的詩歌傳統(tǒng),才是我們詩歌的故鄉(xiāng),歐美的傳統(tǒng),永遠是他鄉(xiāng)。不明白這一點,漢語詩歌,當永無出頭之日。當下,一部分詩人對傳統(tǒng)產(chǎn)生嚴重誤讀:他們不僅將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modernity)割裂開來,并且將傳統(tǒng)與清晰、鮮活的詩風對立起來。實際上,詩歌或藝術(shù)的現(xiàn)代性,并不是一個確定的概念,它是一個不斷移動變化和生成的概念。法國哲學家??拢?/span>MichelFoucault)在《何為啟蒙》一文中,是這樣來看待現(xiàn)代性的:“我自問,人們是否能把現(xiàn)代性看作是一種態(tài)度而不是歷史的一個時期。我說的態(tài)度是指對于現(xiàn)時性的一種關(guān)系方式:一些人所作的自愿選擇,一種思考和感覺的方式,一種行動、行為的方式。它既標志著屬性也表現(xiàn)為一種使命。當然,它也有一點像希臘人叫做ethos(氣質(zhì))的東西?!倍ǔH藗冋J為最早提出“現(xiàn)代性”一語的法國詩人波德萊爾(CharlesBaudelaire),他本人就認為,在每一個古代畫家身上,都能體現(xiàn)出一種現(xiàn)代性。因此,廣義地說,任何時代的詩歌與藝術(shù),都有其現(xiàn)代性的一面。對于《詩經(jīng)》傳統(tǒng)來說,屈原的作品是極具有現(xiàn)代性的;對于南朝宮體詩來說,張若虛是現(xiàn)代的,是一個徹底的叛逆者;同樣,陳子昂絕對是初唐時代的現(xiàn)代詩人!《唐詩彌撒曲》中那組《感遇陳子昂》,正是獻給這位卓越的唐代先鋒詩人的,我在其中中的《修竹》中寫道:“黎明收到東方/寄來的一枝修竹/我把它插進巖石里/剪掉一切與竹無關(guān)的/詞語冰雪和裝飾/剩下蒼茫浸出碧血千滴/輕叩龍淵剖開/水銀瀉地的疆場/傍晚我聽到琳瑯之聲/那是煉金士的密吟/還是拔節(jié)生長的漢魏風骨/在石頭中轟鳴”。俄羅斯詩人馬雅可夫斯基說說,要創(chuàng)作一首優(yōu)秀的詩作,須從成噸的語言礦藏里熔煉出詩句。這成噸的語言礦藏,只可能蘊藏于悠久遼闊的傳統(tǒng)文化之中。我們?nèi)缫雽懗鰺o愧于時代和民族的中國好詩歌來,在經(jīng)歷了歐化失語的痛苦與徘徊之后,只有回過頭來,以全新的洞見和偉力,不斷向祖?zhèn)鞯木d延礦山勇敢掘金,除此之外,中國詩人們已別無選擇。

 

五、復雜與簡單:

我們提到了詩歌的清晰品質(zhì),這是一個方面。但我們決不能因為提倡清晰,就可以理所當然地拋棄“復雜”的詩歌。我們說清晰不等于淺陋或蒼白,我們還要說:清晰也不等于簡單。李白的《靜夜思》是一首清晰的詩,但它決不是一首簡單的詩。甚至可以說,越是清晰的詩,越是不簡單的詩。這是事物的一個方面,還有一個方面,小到一個詩人,大到一個民族或國度,如果僅有通常所理解的簡單的詩歌,無論如何,那都無法成為偉大的詩人、民族或國度。如果李白僅有《靜夜思》而沒有《將進酒》、《蜀道難》、《游游天姥吟留別》,又或者中國只有白居易沒有屈原,沒有李賀,沒有杜甫,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tǒng)還可以成立嗎?這個道理太容易明白了,可就是有很多人不明白。同樣的,如果英語詩歌中,只有弗羅斯特或惠特曼,而沒有艾略特,沒有史蒂文斯,沒有特德.休斯,那簡直是無法想像的。復雜的詩,并不等于晦澀的詩人。我們需要簡單的好詩,也需要復雜的偉大的詩篇。我們需要《詩經(jīng)》,也需要《楚辭》。

 

六、政治與禁忌: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曾敏銳地指出:語言的瘟疫侵襲著人類使用語言的機能,表現(xiàn)為認識能力和相關(guān)性的喪失,表現(xiàn)為隨意下筆、把全部表達方式推進為一種最平庸、最沒有個性、最抽象的公式中去,去沖淡意義,挫鈍表現(xiàn)力的鋒芒,消滅詞匯碰撞和新事物迸發(fā)出來的火花??柧S諾認為這瘟疫的根源首先來自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官僚機構(gòu)統(tǒng)一用詞,傳播媒介的千篇一律”。其實還應該補充一下,還來自官方的禁忌語匯在不斷擴大和擴散,它們正強力壓縮我們的母語,我們的詩歌語言自由生長的空間。政治及意識形態(tài)的瘟疫對于語言的強力入侵,很多人都會舉出納粹德國的例子。德國學者維克多·克萊普勒(VictorKlemperer)專門著有《第三帝國的語言》。英國歷史學家格倫伯格(RichardGrunberger)在《12年帝國》中打了一個極具表現(xiàn)力的比方:納粹語言是“扎進(德國人)下意識軟肌肉里的漁叉”。漁叉是有倒刺的,一旦插進肉里,便難以拔除。語言學者徐賁在評述克萊普勒時說,克氏清楚地告訴我們:哪些帶鉤的漁叉插進了德國人的日常語言,也插進了他們的思維方式和由此形成的“常識”之中。反觀我們今天的漢語,包括詩歌語言,難道沒有這樣的漁叉嗎?根深蒂固的皇權(quán)意識的漁叉、文革反人性的漁叉、禁忌的漁叉以及閹割自由的漁叉……漢語一身都是傷,累累的傷啊。

 

   七、自媒體與詩歌:

以微信、微博等為代表的自媒體時代,讓詩歌的寫作,尤其是交流與發(fā)表、傳播變得越來越快捷,越來越方便,這當時是一件好事。但是,好事也可能成為壞事,世事難兩全?,F(xiàn)在來評估自媒體給詩歌寫作所帶來的影響,還為時過早,還需要時間的檢驗。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來的景象,在一片繁榮之下,詩人蔣雪峰告訴我,可能是留下的是一片瓦礫。我說可能更糟,是一片灰燼。在萬眾為詩歌狂歡之際,詩人們,尤其是年輕的詩人們,也包括一些民間詩歌評論者,再也坐不住了,熱血沸騰了,舉手投足之間,一首詩或評論(常常用帶有明顯文革色彩的暴力語匯來命名)就誕生了,就發(fā)布了,就傳開了,甚至就流行了。詩人們以速成的方式,以壓縮的方式,以火箭助推的方式,閃電般告別了,不,是跳過了、舍棄了本來屬于詩人或作家所必不可少的,且十分重要的失語期或?qū)懽鞯暮诎禃r期,一個個貌似才華橫溢卻腹無詩書的詩人們,無須粉墨,即刻閃亮登場,即刻成為大師——在一個大師頻現(xiàn)的喧嘩時代,我強烈懷疑其存在的可能性。我以為,什么時候真正安靜了,什么時候才有可能出現(xiàn)大師的身影。忽然想起被梁宗岱稱為德國抒情詩中最深沉最偉大的《流浪者之夜歌》,那是歌德(Goethe)用鉛筆在伊列腦林中一間獵屋的墻壁上寫下的:一切的峰頂/無聲,/一切的樹尖/全不見/絲兒風影。/小鳥們在林間夢深。/少待呵,俄頃/你快也安靜?!?/span>

 

                                ——2015年秋天修訂于石不語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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