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訣
唐·王維
一
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展或大或小之圖,寫百里千里之景。東西南北,宛爾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筆下。
初鋪水際,忌為浮泛之山;已有路歧,莫作連綿之道。主位唯宜高聳,客山須是奔趨?;乇幧峥砂?,水陸邊人村好著。數(shù)株樹以成林,枝須抱體;一水通而瀉瀑,泉可亂流。渡口只宜寂寂,人行須是疏疏。唯舟楫之橋梁,且宜高聳;通漁人之釣艇,低乃無妨。懸崖險峻之間,好安怪木;峭拔千尋之處,莫可通途。遠岫與云容相接,遙天共水色交光。山鉤鎖處,沿流最出其中;路接危時,棧道可安茲地。樓閣偏宜柳映,人村但把煙暝。酒旗則當途高掛,客帆宜云水低張。遠山須要低排,近樹唯宜拔迸。
手親筆硯之外,未嘗虛度光陰。有時余暇,除此縈絆。歲月遙永,頗探幽微。先生黌苑之間,意同斯矣。
無隱友人求予畫,遂書之也。太原王摩詰集古堂記。
二
在繪畫中,水墨山水最為上乘。它肇始于自然的本性,呈現(xiàn)天地萬物創(chuàng)生演化的風采。展開或大或小的畫幅,描寫百里千里的景致。東西南北的風光,分明在眼前;春夏秋冬的景色,生發(fā)于筆尖。
(在畫幅上)剛剛開始鋪陳遠處水面邊際時,切忌不要(在水邊)作虛浮不實的山峰。如果已經(jīng)安排了岔道,就切莫再去布置綿延之路徑。主峰要畫出高聳氣勢,環(huán)繞的群山要向它奔涌聚攏。山水環(huán)抱處可安放寺廟僧舍,近水陸地上應布置田家房屋。村里的幾顆樹要聚散成林,枝條須向主干靠攏。山崖會合處應有水流通過,瀑布奔瀉,流淌的泉水可畫得雜亂一點。渡口要表現(xiàn)出冷寂空曠,路上的行人應畫得稀疏寥落。能通過舟楫的橋梁,應畫出高聳之勢。僅能穿過漁夫的釣艇,不妨畫得低矮些。在險峻懸崖之間,可安放怪異之樹木。在峭拔千尋(“八尺曰尋”)的地方,不能有通暢的道路。遙遠處峰岫與云容交接在一起,天光與水色輝映于一處。山與山勾連銜接的地方,往往見小溪出沒。路與路交接的危險地段,常常有棧道隱現(xiàn)。樓閣宜與垂柳掩映,村舍應以煙靄襯托。酒旗應于大路邊高高掛起,客帆要在云水交接處低低行進。遠處的山須要低低層疊,近處的樹須要高高拔起。
在處理公務之余,不曾虛度光陰。有空閑的時候,就畫畫水墨山水,以寄托興致與情懷。歲月悠悠,頗能探究自然真趣與幽微神理。先生在主管科舉工作之余,嗜好書畫鑒藏的道理是與我作水墨山水一致的。
友人無隱求畫于我,于是就寫下了它。太原王摩詰集古堂記。
三
今存王維《山水訣》主要有石刻本與今本兩個版本系統(tǒng),石刻本系統(tǒng)以清初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所錄關(guān)中石刻本為代表,今本系統(tǒng)以俞劍華《中國古代畫論類編》本等為代表。兩個系統(tǒng)版本的內(nèi)容雖大致相同,但不同之處也所在多有。據(jù)筆者考察,今本雖為通行本,但其中孱入了不少北宋及以后畫學信息,以關(guān)中石刻本最為接近王維原作。故此處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12月版《王右丞集箋注》卷之二十八《石刻二則》中第一則分段、全譯與解讀。
關(guān)于王維《山水訣》是否后世偽托有三種觀點:一、全屬偽托,以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四庫提要》、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俞劍華《中國古代畫論類編》、韋賓《唐朝畫論考釋》等所論較具代表性,以韋賓之論較詳細,此種觀點在現(xiàn)當代幾成定論,研究王維畫學者基本不敢再使用《山水訣》;二、部分偽托,以謝巍《中國畫學著作考錄》等所論為代表;三、非偽托,乃王維所作,以明初王紱《書畫傳習錄》、鄭昶《中國畫學全史》、袁有根《解讀北方山水畫派之祖——荊浩》等所論為代表,以袁有根之論較詳細。筆者同意第三種論點,認為王維《山水訣》是可以得到證實的,今擇前賢未嘗注意的思路略述于下:
首先,在王維時代以后至明末的長時段內(nèi),均沒有人質(zhì)疑王維《山水訣》是否偽托。清初疑古思潮(即考證學派)興起,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一書才在誤解北宋黃伯思《東觀余論》相關(guān)論述的情況下認為《山水訣》乃后世偽托。之后,尤其是上世紀初以來,以疑古為主要特色的“古史辨派”大行以后,此種論點才漸成風氣。質(zhì)疑王維《山水訣》者與學術(shù)史上的一股思潮總是糾結(jié)于一處,值得深入探討。
其次,《四庫提要》說,《山水訣》“明焦竑《經(jīng)籍志》始著于錄,蓋亦近代依托也?!憋@然有疏于考察的成分:一是在明初王紱(1362-1416)《書畫傳習錄》中即有全文著錄;二是不能因為“明焦竑(1540-1620)《國史經(jīng)籍志》始著于錄”即認為“蓋近代依托也”,據(jù)目錄、文獻學家考察,不注明出處乃明代學者輯書通例,如余嘉錫《古書通例》緒論云:“明人所輯之書,多不注出處,并不注明出于收輯,致后人或認為古書,或斥為偽作,其實皆非也?!比绻嗉五a此論確鑿,那么照四庫館臣的思路,豈非明代學者所輯未注明出處之書皆屬“近代依托”?比如,顯然我們不能因為今天所知張彥遠《歷代名畫記》的最早版本是明代嘉靖本,就認為《歷代名畫記》是明人偽托的。
復次,王維《山水訣》是題在所畫《四時山水圖》上的一篇文字。北宋嘉祐二年(1057)八月十五日高陽沈光庭曾將圖與題文刻石流傳(這是現(xiàn)在所知石刻本的最早信息);北宋謝薖(?-1116)《王摩詰<四時山水圖>詩》有“壁間仍題六字句,人言雙絕古今無”句,為再次提及;北宋黃伯思(1079-1118)《東觀余論》亦有提及;等等,表明《山水訣》在北宋即廣受關(guān)注,而所謂“蓋棺定論”,后代為前代收集有價值的文史資料,加以整理刊刻傳諸后世,乃中國修史通例,能因為現(xiàn)在找不到王維逝后至北宋這段時間《山水訣》的流傳信息,就認為是后世偽托(有論點說乃北宋人偽托)嗎?這樣,歷代正史(《二十五史》)所載很多史實豈不都成了偽托?
閱讀王維《山水訣》時應注意以下幾點:
其一,與王維《山水論》主要講青綠山水畫法不同,《山水訣》主要是講水墨山水畫法的。這不難從開篇“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與全文無一字涉及色彩,而《山水論》中則充滿色彩語匯看出。就當時畫壇盛行青綠山水畫而言,這是在畫史上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一篇論畫水墨山水的文章,加之王維在當時及后世文藝史上的崇高地位與巨大影響,為此后“畫家十三科”中以水墨山水打頭的一千多年畫苑格局的形成具有奠基與規(guī)范作用。
其二,《山水訣》最后一段“無隱友人求予畫,遂書之也。太原王摩詰集古堂記”當非王維所作,乃后世偽托信息,應予剔除。原因有三:一是《山水訣》文體為典型的“四六句”,這幾句卻非是;二是未見王維有“集古堂”堂號,如陳鐵民《王維集校注》附錄說:“考盛唐時人,罕有稱室名之習,所云‘王摩詰集古堂’,未見于維之詩文及有關(guān)記載,蓋后人之偽托也”;三是未發(fā)現(xiàn)后文將要談到的薛邕有“無隱”字號。
其三,《山水訣》第三段(自“手親筆硯”至“意同斯矣”)乃王維交代此文緣起的文字?!跋壬Z苑之間”中“先生”指王維友人、官至禮部侍郎(正四品上)、主管科舉考試的薛邕。薛邕之父為薛儒童,官至京兆府禮泉縣丞,贈梁州都督;祖父是薛毅;伯祖父是官至禮部郎中(從五品上)的書法家薛曜,堂伯祖父是官至禮、工二部尚書(正二品)的畫家薛稷。薛邕生長于酷愛與擅長文藝、精于書畫鑒藏的世家大族。他不但善書法,而且嗜好書畫收藏,《歷代名畫記》卷二《論鑒識收藏購求閱玩》有“監(jiān)察御史薛邕,太原人……是別識收藏之人”云云可證?!包Z苑”即黌宮、黌宇、黌舍或黌校,古指學校,如元洪希文《續(xù)軒渠集》九《踏莎行示觀堂》詞云:“郡國興賢,黌宮課試,書生寧業(yè)從今始?!贝司湟鉃椋貉︾咧鞴芸婆e工作閑暇時。
其四,開元年間(713-741),處于少年與青壯年時期的王維充滿進取精神,有著立功報國的凌云豪情。許多寫于此期的意氣風發(fā)、豪情滿懷的詩篇可證,如《不遇詠》云:“濟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爾一男兒”;《少年行》云:“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等等,王維此期繪畫也以充滿入世情懷的青綠(金碧)著色為主,作有論述青綠山水畫法的《山水論》一篇。開元(713-741)后期,由于賢相張九齡遭奸相李林甫擠兌罷相(736),在官場上一直受張九齡提攜的王維也受到牽連,開元末(741)至天寶初(742)居終南山,天寶三年(744)至十五年(756)常居輞川,半官半隱。主要由于漸趨平淡的心境與終南山、輞川林泉勝景的啟發(fā),開始實踐水墨山水畫法。這種以“寂寂”、“疏疏”為重要審美特征的新畫法,與王維此期以輞川詩為代表的詩境是相符合的,正如明胡震亨《唐音癸簽》引《震澤長語》所云:“摩詰以純古淡泊之音,寫山林閑適之趣,如輞川諸詩,真一片水墨不著色畫。”由于這種水墨山水能撫慰“安史之亂”(755-762)前夕正直士大夫多受排擠而苦悶彷徨之心靈,于是很快得到他們的追捧。正是此時,薛邕請王維作《四時山水圖》并告之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于是王維就在此圖上題寫了自己實踐水墨山水的經(jīng)驗之談——《山水訣》——這篇影響后世畫史極為深遠的水墨山水畫論。
其五,就王維《四時山水》上的題文(即《山水訣》)而言,“四六句”行文簡練概括、對仗工整,言簡意賅,形神兼?zhèn)?,全然一副針對學養(yǎng)深厚、深通文章之道的士大夫講解畫理、畫法講義面目。比如第一段以“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明水墨山水畫之“道”(或“理”),顯然,此“道”非學養(yǎng)深厚之上根者難以湊泊,開宗明義,為講義之起;第二段講具體畫法,行文簡潔,意蘊深厚,為講義之行;第三段“手親筆硯之外,未嘗虛度光陰。有時余暇,除此縈絆。歲月遙永,頗探幽微”云云更是點明此種畫道(理)、畫法乃專屬士大夫德行、事功之余除縈絆、探幽微之具,為講義之收。全文起、行、收一氣呵成,看似信手拈來,實則無一字不到位,無一處不妥帖,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謂王維“文學冠絕當時”,信矣!《王縉進王右丞集表》云其兄王維:“至于晚年,彌加進道,端坐虛室,念茲無生,乘興為文,未嘗廢業(yè)?!薄渡剿E》這樣的絕妙之文亦恐只有在此心性修養(yǎng)下“乘興”而為,才能做出。
其六,據(jù)唐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張彥遠《歷代名畫記》等畫史記載,王維之前,即有很多書畫家如殷仲容、蕭悅、吳道子等實踐過墨色畫,王維時代及稍后實踐過“水墨”山水畫法的除王維外,還有張璪、顧況、劉商、畢宏、沙門道芬、王墨等人,并且成就與在當時畫苑的地位均很高,朱景玄品張璪為“神品下”,王維為“妙品上”,劉商、畢宏為“能品上”,王墨為“逸品”等可證,《山水訣》是王維對自己及當時畫苑水墨山水實踐的高度理論概括。(請參見拙文《“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考源》)
其七,《山水訣》“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中“水墨”術(shù)語在畫史上為首次出現(xiàn),雖具創(chuàng)新性,但并不是王維獨創(chuàng)的。因為早于王維的王紹宗在《與人書》中已經(jīng)道出,唐張懷瓘《書斷》載王紹宗常與人云:“鄙夫書翰無工者,特由水墨之積習,常清心率意,虛神靜思以取之?!奔词亲C明。王紹宗,生卒年不詳,字承烈,武則天時(684-704)召擢太子文學,官至秘書少監(jiān)。善書畫,《歷代名畫記》載“王紹宗師于殷仲容”,而書畫家殷仲容正是唐代率先實踐“墨色”畫(以“或用墨色,如兼五彩”或“運墨而五色具”為主要特征)者,作為弟子的王紹宗在乃師繪畫實踐的基礎(chǔ)上應當更上層樓,在與人論書法時,不自覺地常把“水墨”一語掛在嘴邊,以致成為當時書壇典故。這正是與王紹宗同姓的、作為書畫家且博學的王維《山水訣》中“水墨”一語之源。王維之貢獻,是將王紹宗用于書法的觀念轉(zhuǎn)化到了自己后期山水畫學理論中。
其八,盛唐王維“水墨”山水被晚唐張彥遠稱為“破墨山水”,被五代荊浩稱為“水暈墨章”,被北宋郭若虛稱為“破墨”或“水墨”。其中“破墨”雖在《歷代名畫記》中出現(xiàn)過兩次,這一術(shù)語卻應非張彥遠首創(chuàng),如系他首倡,應對這一術(shù)語作必要解釋,考諸《歷代名畫記》,卻只是在應用,表明這一術(shù)語淵源有自。檢閱前此文獻,“破墨”應源于梁元帝《山水松石格》“或難合于破墨,體向異于丹青”一語。此外,王維時代的“水墨”山水與后世純以“水”、“墨”為之、全不賦彩有所不同,而是一種“以清白色調(diào)為主的淡彩水墨山水”(見拙文《“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考源》)。
(該文發(fā)表于《中國書畫報》2012年第07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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