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選注》__蕭滌非枯 椶
蜀門多椶櫚，高者十八九。
其皮割剝甚，雖眾亦易朽。
徒布如云葉，青青歲寒后。
交橫集斧斤，調(diào)喪先蒲柳。
傷時苦軍乏，一物官盡取。
嗟爾江漢人，生成復(fù)何有？
有同枯椶木，使我沉嘆久。
死者即已休，生者何自守？
啾啾黃雀啅，側(cè)見寒篷走。
念爾形影干，摧殘沒藜莠。
蜀門多椶櫚[1]，高者十八九[2]。其皮割剝甚，雖眾亦易朽。徒布如云葉[3]，青青歲寒后[4]。交橫集斧斤，調(diào)喪先蒲柳[5]。[1] 蜀門，猶蜀中，即成都。椶櫚，一名拼櫚，常綠喬木，俊擱皮上有毛，稱椶毛，可制繩 帚刷等，故下有“割剝”語。起八句寫其枯。 [2] 十八九，十有八九。 [3] 椶櫚有葉無枝，狀如蒲葵。 [4] 《論語》：“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是說椶櫚和松柏一樣經(jīng)冬不凋。 [5] 因割剝太厲害，故反先蒲柳而枯死。
傷時苦軍乏，一物官盡取[6]。嗟爾江漢人，生成復(fù)何有[7]？有同枯椶木[8]，使我沉嘆久。死者即已休，生者何自守[9]？
[6] 軍乏，軍用缺乏。取字，這里讀 zhou(3)。這以下八句聯(lián)系到人民和時事，說明了所以枯之故。傷時二句，是一詩的主旨。因一物盡取，故殃及子椶樹。 [7] 生成，即上所謂物。生是地之所生，成是人之所成。總之什么都被剝一空。 [8] 是說如同椶木的被斧斤割剝以至于死。 [9] 這兩句雙關(guān)人和木。死者即已休，如樓之已波剝多而枯死，生者何自守，如椶之未甚遭割剝但終當(dāng)被割剝而死。何自守，是說憑什么來保住自己的生命呢？
啾啾黃雀啅[10]，側(cè)見寒篷走。念爾形影干[11]，摧殘沒藜莠[12]。
[10] 未四句慨嘆其桔。啅，群雀噪聲。啅字一作“啄” [11] 爾，指枯椶，亦雙關(guān)人民。 [12] 莠，狗尾草。摧殘二字和上文“割剝甚”“一物盡取”照應(yīng)。
野 望
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萬里橋。[1]
海內(nèi)風(fēng)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2]
惟將遲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3]
跨馬出郊時極目，不堪人事日蕭條。[4]
* 此詩當(dāng)是七六一年，成都作。時嚴(yán)武尚未鎮(zhèn)蜀。[1] 二句寫望。上句遠(yuǎn)景，下句近景，已含人事蕭條之感。西山在成都西，因終年積雪，一名雪嶺。杜詩：“雪嶺界天白?！庇捎谄截脐P(guān)系，杜甫有時亦稱“西嶺”，如“窗含西嶺千秋雪”。當(dāng)時因受吐春侵?jǐn)_，曾在松、維、堡三城設(shè)戍。
[2] 杜甫這年五十歲，故云遲暮。杜甫困守長安時已患了肺病、瘧疾，到成都后又得了頭風(fēng)等癥，故曰多病。供字沉痛。對一個有作為的人說來，不多的遲暮光景，是尤為可貴的。
[3] 涓，細(xì)流。埃，微塵。句意謂來曾為國寶做得一點事。
[4] 極目，放眼遠(yuǎn)望。朱瀚云：“不堪人事蕭條，欲忘憂，反添憂也。時國步多艱，雖有天 命，亦由人事，故結(jié)句鄭重言之?！?（《杜詩解意》卷二）
不 見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1]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2]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3]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4]
* 這是杜甫懷念李白的最后一首詩，題下有自注：“近無李白消息?！痹姰?dāng)作于肅宗上元二年（七六一）。按次年，肅宗寶應(yīng)元年，李白卒于當(dāng)涂，杜甫無詩哀悼，可能未曾作詩，也可能有詩而今已失傳。[1] 杜甫從七四五年和李白在山東分手后一直未見面，所以說 “不見李生久”。佯狂，詐為狂人。李白的頭腦原是清醒的，他的從永王李俶起兵也是為了保衛(wèi)祖國，所謂“掃清江漢始應(yīng)還”，決不象肅宗和他的一班爪牙們所想的是要幫助永王來奪取皇位。但這種赤誠和苦心，只有杜甫才能了解。
[2] 七五七年李白坐永王事，系潯陽獄，七五八年長流夜郎，七五九年行至巫山，遇赦得釋，此后三年，漂泊于潯陽、金陵、宣城、歷陽等地。即“世人皆欲殺”之征。
[3] 張上若云：“二句可括太白一生，品題甚確?！卑瓷涎猩蠈懤畎滋觳?，下句為李白抱屈。酒一杯，是說借酒消愁，即李白詩“舉杯消愁愁更愁”。
[4] 在這種惡劣環(huán)境中杜甫擔(dān)心李白在外，不免闖禍，所以希望他能回到故鄉(xiāng)。郭知達(dá)《九家集注杜詩》卷二十四引杜田《杜詩補遺》云：“白厥先，避仇客居蜀之彰明，太白生焉。彰明有大小匡山，白讀書于大匡山，有讀書臺尚存。其宅在清廉鄉(xiāng)，后廢為僧坊，號隴西院，蓋以太白得名。院有大白像，唐綿州刺史高忱及崔令欽記。所謂匡山，乃彰明之大匡山，非匡廬也?！薄短圃娂o(jì)事》卷十八引楊天惠《彰明速事》云：“元符（宋哲宗年號）二年（一○九九）天惠補令于此，竊從學(xué)士大夫求向逸事，聞唐李太白，本邑人，居大匡山，杜甫詩云：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粚W(xué)者多疑大白為山東人，又以匡山為匡廬，皆非也。今大匡山猶有讀書臺?！卑刺凄嵐取妒裰小吩姟霸撇乩畎鬃x書山”，亦即指大匡山。黃鶴、錢謙益、仇兆鰲諸家皆以匡山為指九江的匡廬（廬山），是不對的。第一，太白蜀人，非九江人，如指匡廬，則“歸來”二字講不適。因為所謂“歸來”，一般都指故鄉(xiāng)說。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也是他由彭澤縣回到他的家鄉(xiāng)——柴桑而作的。況詩明言“頭白”，則歸來自應(yīng)指故鄉(xiāng)。第二，杜甫懷念李白，見諸夢寐，這時適在李白故鄉(xiāng)，又長久不見，故急盼其歸來，如指九江之匡廬，則杜甫自在四川，李白自往廬山，還是見不了面。本欲見其人，反揮之使去，這也不近人情！第三，稱廬山為匡山雖始于六朝，然唐人一般皆稱廬山。李白有《廬山謠》，不曰匡山謠。杜詩中如“巫山不見廬山遠(yuǎn)”，“似得廬山路”，“隱居欲就廬山遠(yuǎn)”，也都不說匡山。假如是指廬山，杜甫在這里完全沒有任何必要不直說廬山而“自亂其例”的忽然又改稱起“匡山”來。第四，白浪游各地，安陸、任城、金陵、會稽，皆其舊游處，為什么獨獨希望他回到廬山去呢？——清薛雪《一瓢詩話》云：“敏捷詩千卷（當(dāng)作首），不過一時推許之詞，如‘安得恩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之類，非直以敏捷為美事也。著以敏捷為美，則‘晚歲漸 于詩律細(xì)’、 ‘語不驚人死不休’，又何謂乎？大凡人具敏捷之才，斷不可有敏捷之作。溫太原（溫庭筠）八叉手而八韻成，致有 ‘絲飄弱柳平橋晚，雪點寒梅小苑春’，上下情景不相屬，竟是園亭對子，非以敏捷誤之于？李青蓮（李白）倚馬而萬言，未必果然?！?/span>
花 鴨
花鴨無泥滓，階前每緩行。[1]
羽毛知獨立，黑白大分明。[2]
不覺群心妒，休牽俗眼驚！[3]
稻粱霑汝在，作意莫先鳴！[4]
* 這是杜甫在成都所作《江頭五詠》（丁香、麗春、梔子、鸂鶒、花鴨）的最后一首。這五首詩都是借詠物以自詠的，而花鴨一首，結(jié)合自身經(jīng)歷，諷刺特深。舊注以為”戒多言”，還是膚淺和片面的看法。[1] 二旬以花鴨之無泥，喻自己之潔身，以花鴨之級行，喻自己之從容自得。
[2] 上句以羽毛獨立喻自己的才能，下旬以黑白分明喻自己的品德。所謂黑白分明，也就是是非分明，善惡分明。杜甫所詠的花鴨，羽毛應(yīng)當(dāng)是分黑白兩色的。說“太分明”，似有貶抑意，其實是極力贊揚。這句詩充分表現(xiàn)了杜甫“疾惡如仇”的性格，在舊社會，是極可貴的。
[3] 仇注：“下四作警戒之詞。群心眾眼，指諸鴨言。然惟獨立，故群心妒；惟分明，故眾 眼驚?！卑慈盒谋娧?，比一般俗物。
[4] 稻粱，喻祿位，先鳴，喻直言。（作意，見前注。）未二句含義極深廣，意在揭露權(quán)貴們用威迫利誘的手段來壟斷言路，使大家都不敢則聲。這種現(xiàn)象在舊社會是極為普遍的，如《新唐書：李林甫傳》：“林甫居相付十九年，固寵市權(quán)，蔽欺天子耳目，諫官皆持祿養(yǎng)資，無敢正言者。補閥杜琎再上疏言政事，斥為下邦令，因以語動其余（其他官吏）曰：‘明主在上，群臣將順不暇，亦何所論？君等獨不見立仗馬乎？終日無聲。而飫三品芻豆。一鳴，則黜之矣。后雖欲不鳴，得乎？’由是諫諍路絕。（陸游《長饑詩》：“早年羞學(xué)仗下馬?！奔从么耸隆＃┧^立仗馬，就是擺樣子的馬?！缎绿茣肪硭氖骸帮w龍廄日以八馬列宮門之外，號，南衙立仗馬’。仗下，乃退。”杜甫由左拾遺貶華州司功參軍，也正是由于好開腔，好管“閑事”，以至觸怒了唐肅宗和他的親信。但是杜甫并不后悔，而且一直鳴到死，這就是他的偉大過人處了。所以把這兩句單看作警戎的話是很不夠的。
遭田父泥飲，美嚴(yán)中丞
步屧隨春風(fēng)，村村自花柳。
田翁逼社日，邀我嘗春酒。
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見有！
回頭指大男：渠是弓彎手。
名在飛騎籍，長番歲時久。
前日放營農(nóng)，辛苦救衰朽。
差科死則已，誓不舉家走！
今年大作社，拾遺能住否。
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
感此氣揚揚，須知風(fēng)化首。
語多雖雜亂，說尹終在口。
朝來偶然出，自卯將及酉。
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
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
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丑。
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斗。
* 這是寶應(yīng)元年（七六二）在成都草堂所作。從這首詩可以清楚的看出杜甫對勞動人民的熱愛以及勞動人民那種豪爽天真的品質(zhì)。造，是不期而遇。淀，讀去聲，纏著不放的意思。泥飲，纏著對方喝酒，嚴(yán)中丞，嚴(yán)武、時為成都尹兼御史中丞。美中丞，是說田父贊美嚴(yán)武，美作動詞用。
步屧隨春風(fēng)，村村自花柳[1] 。[1] 屧，草鞋。是說穿著草鞋信步去玩春景。即下文所謂“偶然出”。萬方多難，百憂交集，然而花柳無情，并不隨人事為轉(zhuǎn)移，自紅自綠，故花柳上用一“自”字。與“天下兵雖滿，春光日自濃”的“自”，含義正同。
田翁逼社日[2]，邀我嘗春酒。酒酣夸新尹[3]：“畜眼未見有！[4]”
[2] 逼，逼近。社日有二：春社秋社。這是春社，在春分前后。 [3] 酒酣，有幾分酒意的時候。嚴(yán)武是去年十二月做的成都尹，新上任，所以說新尹。 [4] 畜，同蓄。畜眼，猶老眼。是說長了眼睛從未見過這樣的好官。先極口贊美一句，下說明事實。
回頭指大男：“渠是弓彎手[5]。名在飛騎籍，長番歲時久[6]。前日放營農(nóng)，辛苦救衰朽[7]。差科死則已，誓不舉家走[8]！今年大作社[9]，拾遺能住否[10]。”
[5] 指大男，指著他的大兒子對杜甫說。渠，他，弓弩手：是說被徵去當(dāng)兵。《通典》卷一百四十八：“中軍四千人，內(nèi)取獻(xiàn)兵二千八百人。戰(zhàn)兵內(nèi)，彎手四百人，弓手四百人?！?[6] 飛騎，軍名，《新唐書：兵志》：“擇材勇者為番頭，頗習(xí)弩射，又有羽休軍、飛騎， 亦習(xí)弩。”長番，是說得長遠(yuǎn)當(dāng)兵，沒有輪番更換。 [7] 放營農(nóng)，放歸使從事農(nóng)耕主產(chǎn)。袁朽，即衰老，田翁自謂。這句是倒裝句法。順說即“救衰老辛苦”。[8] 二句田翁表示感激，欲以死報。差科，指一切徭役賦稅。 [9] 大作社，是說社日要大大的熱鬧一番。 [10] 杜甫曾作左拾遺，所以田父便這樣稱他一聲。
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11]。感此氣揚揚，須知風(fēng)化首[12]。語多雖雜亂，說尹終在口[13]。朝來偶然出，自卯將及酉[14]。
[11] 叫，是粗聲大氣的叫喊，如果說“喚婦”，便不能寫出田父偽粗豪神氣。浦注：“叫婦二字一讀，如聞其聲?！比∽?，讀zhou(3)。取，是說取酒。 [12] 這兩句是杜甫的評斷；也是寫此詩的主旨所在。風(fēng)化首，是說為政的首要任務(wù)在于愛民。田父的意氣揚揚，不避差科，就是因為他的兒子被放回營農(nóng)。 [12] 因為感激，所以口口聲聲總離不了成都尹。即所謂“美”。 [14] 上午五點到七點為卯時。下午五點到七點為酉時。
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15]？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16]。
[15] 二句說明打擾田父一天還不走，井非為了貪杯，實由盛情難卻。惜，是珍重。人客， 故人情尤可珍惜。 [16] 時字作動詞用。是說屢次要起身告辭，屢次被他以手掣時（拖住或摟下）。
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丑 [17]。月出遮我留[18]。仍嗔問升斗[19]。
[17] 指揮二字，很形象，也很幽默。村野，猶鄙野，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說的 “老粗”。杜甫愛的是真誠，惡的是“機(jī)巧”（“所歷厭機(jī)巧”），故不覺其為丑。白居易《觀稼詩》：“言動任天真， 未覺農(nóng)人惡。”句意本此。 [18] 遮，遮攔，就是攔住不讓走。 [19] 嗔，嗔怪，就是生氣。田父意在盡醉，所以當(dāng)社甫最后向到今天喝了多少酒時，他還生氣。意思是說：“酒有的是，你不用問?！睒O寫田父的真樸慷慨。關(guān)于這句，浦起龍有不同的解澤，他說：“向升斗，舊云問酒數(shù)，吾謂是問生產(chǎn)也。見有此好宮，不須記掛口料，不怕沒飯吃。吾曹今日只管開懷痛炊耳。”我以為還是指酒說更合情理些。
大麥行
大麥干枯小麥黃， 婦女行位夫走藏。
東至集壁西梁洋[1]，問誰腰鐮胡與羌！[2]
豈無蜀兵三千人？ 部領(lǐng)辛苦江山長！[3]
安得如鳥有羽翅， 托身白云還故鄉(xiāng)？[4]
* 肅宗寶應(yīng)元年（七六二），黨項羌攻梁州，吐萎陷成、渭等州，麥?zhǔn)於鵀榍己崭睿勘壬?，?fù)疲于奔命，不能保護(hù)，故有此作。[1] 集壁梁洋，四個州名，唐屬山南西道。言寇掠范圍之廣。腰鍍，腰間插著鐮刀，指收割。 鮑照詩：“腰鐮刈葵藿?！?br>[2] 這一句中，自具問答，上四字問，下三字作答，句法實本后漢桓帝時童謠：“小麥青青大麥枯，誰當(dāng)獲者婦與姑。
[3] 是說道路悠長，疲于奔命，故不能及時救護(hù)。
[4] 浦注：“《大麥行》，大麥謠也。易言乎謠也？代為遣調(diào)者之言也。梁州之民，被寇流亡，諸羌因糧于野，客兵難與爭鋒，思去而歸耳。刺寇橫，傷兵疲，言外無窮悄切。仇氏誤認(rèn)托身歸鄉(xiāng)為自欲避之。了無意味。且公在蜀中，與粱州鳳馬牛不相及?！?/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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