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巧姐是王熙鳳與賈璉之女，在《紅樓夢》一書中出現(xiàn)次數(shù)不多，且年齡尚幼。曹公對她并沒有正面描寫，只在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時捎帶提了她幾次。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著墨不多的人物，卻名列“金陵十二釵”之中，可見曹公對這個人物是傾注了感情的。
賈府興盛時，她尚在襁褓，是貴族小姐；賈府破敗時，她初長成，險些淪落風(fēng)塵。當(dāng)年被眾仆圍擁，視若明珠，一旦家族敗亡，四下猢猻散，最終拯救她的居然是當(dāng)年最不起眼的一個老婦——劉姥姥。曹公大抵是想以賈巧姐這個人物來作一面鏡子，照出世間百態(tài)，人情冷暖。
“留馀慶，留馀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jì)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這是紅樓十二支曲中賈巧姐的一支，內(nèi)容并不難破譯。賈家破敗，巧姐遭遇“狠舅奸兄”迫害，身處險境，幸虧王熙鳳積下陰功，曾救濟(jì)過的小人物劉姥姥搭救，最終逃離苦海。這里可知，使巧姐蒙難的不是外人，是她的一個舅舅和兄長。王熙鳳的兄弟《紅樓夢》書中只有一人，那就是王仁，必是他無疑。有人認(rèn)為王仁只是一個走過場的人物，不大可能后文有戲。而且前文對王仁并無褒貶，是冤枉了他。但仔細(xì)咀嚼一下這個名字呢，“王仁”即“忘仁”和“枉人”的意思。曹雪芹不要多著墨，就已經(jīng)給這個人定性了，并沒有什么可疑問的。
可是”奸兄“是誰就難了，高鶚后文提到的要把巧姐賣到青樓的主使三人是王仁、賈環(huán)和賈蕓。這里就不能不為賈蕓喊冤了。賈蕓這個人物雖然身處下層，但是曹雪芹對他是傾注感情的。賈蕓是一個很有骨氣的人，對待他舅舅卜世仁的態(tài)度就可以看出，再看他交結(jié)的人，醉金剛倪二，那是一個豪爽的英杰。他和小紅的愛情一波三折，充滿了打破世俗藩籬的勇氣，是被曹雪芹所歌頌的。最重要的，在脂硯齋的批語中我們得知，賈蕓、小紅夫婦在后文中是有搭救賈寶玉的義舉的，小紅在獄神廟顯正文，而賈蕓又有仗義探庵的情節(jié)，如何賈蕓還拐賣巧姐呢？高鶚實在是害苦了賈蕓！
縱觀《紅樓夢》全書，除了秦可卿葬禮上那些走過場的宗族，巧姐一輩的兄長有：賈蓉、賈蕓、賈薔、賈蘭、賈芹等。賈環(huán)雖有重大嫌疑，很有可能也參與賣巧姐的惡行，但是他是巧姐的叔叔，實在不是奸兄。賈蕓剛才說過，完完全全不可能是他。賈薔這個人物，他的結(jié)局雖然曹雪芹沒有寫明，但是我們可以推測他最終是跟齡官有個好歸宿的，他們的愛情是純潔的浪漫的。而且他很早自立，不大可能做出賣自己妹妹的那種傷天害理的事來。而賈芹，書中曾記述他行為不端，但要論坑害巧姐，似乎還輪不到他。剩下的就只有賈蓉和賈蘭了。
有人說，肯定是賈蓉了，賈蘭后來可是要當(dāng)官了，他受過那么好的教育。不忙，先來看看賈蓉的可能性。
有人從劉姥姥第一次進(jìn)榮國府見王熙鳳時賈蓉突然闖入的情節(jié)里看出端倪，認(rèn)為這不是一段閑文，有深意。王熙鳳安慰劉姥姥說賈蓉不是外人，是她侄兒。而后文劉姥姥又稱板兒是王熙鳳的侄兒，這就是曹雪芹故意設(shè)的一個對比，親侄兒最終害自己的女兒，不是親侄兒的板兒反而最后挺身相救，這更有現(xiàn)實的諷刺意義。又稱這賈蓉和鳳姐關(guān)系曖昧，很有可能鳳姐把巧姐先托付給賈蓉，于是賈蓉“近水樓臺先為奸”，作出了傷天害理的事。這雖然很有些道理，但是一個問題是，賈家破敗之時，作為長房長孫的賈蓉如何會幸免？通過探軼我們得知，這賈府犯的可不是小罪，現(xiàn)實中的曹家是被乾隆除籍的。而一個敏感的人物，也算是賈府政治投資的對象秦可卿那可是賈蓉名義上的老婆（本人頗有幾分贊成劉心武先生的考證）。賈蓉且有龍禁尉官位在身，如何幸免？如何在家族破敗之時去賣巧姐？縱觀全書，賈蓉這個人雖然行為不端，不干正事，但是做的都是些貴族公子普遍的荒唐事，并沒什么不可饒恕的惡行，人格上不見得壞到哪里去。至于他和王熙鳳有染，建議讀者讀讀程高本以外的其他版本（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等），就會發(fā)現(xiàn)，在劉姥姥與王熙鳳對話時賈蓉突然闖入的這段情節(jié)中，那些曖昧的字眼和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笑，都是高鶚妄加的。曹公本意只是想描寫他們嬸侄關(guān)系親密，難料高鶚心術(shù)不正，妄加揣度。這倒也罷了，他為了證實自己觀點，居然妄改前八十回內(nèi)容。像這樣的地方不止一處，此處不敘。
眾嫌疑對象都排除了，到最后，這奸兄難道是賈蘭？的確就是賈蘭。
首先，王仁身上突出是一個“狠”字，舅舅賣外甥女，的確心夠狠。而賈蘭身上，突出的是一個“奸”。從字面上看，奸與惡不一樣，在表面上，奸的人甚至可以一本正經(jīng)，如“奸詐”、“奸計”、“漢奸”都有一個共同點，表里不一，外表正經(jīng)，甚至讓人有覺得很好的錯覺，而內(nèi)在，卻是一個比“狠”還要狠。著眼在賈蘭身上，可能就是他對巧姐的處境置若罔聞，見死不救。
賈蘭是榮國府長孫，書中他的年紀(jì)小，對他的描述并不多。我對他的感覺一個字——冷。鬧學(xué)堂一回，所有學(xué)童都鬧翻天了，身邊的賈菌也要“參戰(zhàn)”，而賈蘭卻勸賈菌不要鬧事。賈政宴請賓客，一家人團(tuán)聚，而賈蘭卻是不請便不動，即使來了也沒有多話。老夫子閑征姽婳詞一回，賈蘭見寶玉作詩受賞，連忙自己作詩邀賞。有人可能覺得這很正常，認(rèn)為這只是賈蘭的性格內(nèi)向，但是看看他邀功一舉呢，分明心里有著火熱的名利欲望。還有說他性格迂腐的，這就讓人發(fā)笑了，他那時只是一個孩子，如何稱迂腐呢。他的鎮(zhèn)定，他的與世無爭，他的淡定并不是本性，只是被逼出來，一旦他有了能力，那他的面目是要大變樣的。
《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解《好了歌》中有一句：“訓(xùn)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qiáng)梁?！敝廄S的批語說“日后”是父母死后之日，而這句指的人是柳湘蓮，這我實在是不敢恭維。柳湘蓮后文已經(jīng)是出世的人了，又怎么會做“強(qiáng)梁”呢？再者柳湘蓮跟“訓(xùn)有方”更是扯不上任何關(guān)系。我覺得這句指的是賈蘭。“強(qiáng)梁”的并不只指強(qiáng)盜和強(qiáng)橫之人，也可指殘忍或兇狠的人。賈蘭從小讀的圣賢之書，受的是正統(tǒng)教育，最終卻成了間接導(dǎo)致妹妹巧姐蒙難的“強(qiáng)梁”，如何不讓人感嘆呢？
有人又要說了，賈蘭從下跟李紈在一起，受的教育應(yīng)該很不錯。的確，賈蘭的思想必定會受到母親李紈很大的影響，但是李紈是不是真的只是教他仁義禮孝就不一定了。有人認(rèn)為李紈的名字是完美的意思，如果《紅樓夢》中有一個完美的人物，那就是李紈了。這就是大錯特錯了。
“桃李春風(fēng)結(jié)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p>
這是李紈的判詞，最后兩句是褒義嘛？李紈的結(jié)局雖然比起其他釵要好，但是他的人生觀人生結(jié)局是要被人“作笑談”的。
“鏡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煌蘸站舻摳叩?，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后人欽敬?！?/p>
這是紅樓十二支曲李紈的曲。這里的語氣就更加不好了，幾乎是帶有責(zé)難口氣的。預(yù)示李紈最后雖然富貴加身，但是也“黃泉路近”了，分明說他不積陰騭，最終被命運(yùn)嘲弄，對她的人生態(tài)度提出質(zhì)疑。李紈究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呢？和賈蘭一樣，對巧姐的處境，置若罔聞，見死不救，而且她是根源，賈蘭是受其影響的。
那么李紈為什么會如此呢？這就要從她的原型說起。李紈的原型實際是曹颙的遺孀馬氏，而賈蘭是曹颙的遺腹子，只不過書中把他們的輩分降了一輩。曹寅、曹颙死后，曹頫過繼過來繼續(xù)當(dāng)江寧織造，住進(jìn)了江寧織造府的正廳，成了新主人。此時的馬氏的心境可想而知，從一個家族夫人成為別人富貴的旁觀者，雖然那人也不是外人，但是她心中失去的總是無法彌補(bǔ)的。她失去的不僅僅是丈夫和織造夫人的位置。但是馬氏又無法嘴中說出來了，曹頫過繼過來是皇帝的旨意，又是符合家族利益的，她一個失去丈夫的婦人如何能說什么？好在她還有希望，那就是她的兒子。她從小給自己兒子灌輸?shù)氖且环N奮發(fā)向上出人頭地的思想，并告訴兒子，眼前的富貴原本都可以是我們的，但是現(xiàn)在卻是別人的。雖然你是長孫，但始終是不能保證的，況且上面還有一個那么受寵的叔叔。沒有本事的時候只能忍，有了本事一定要讓這些看看，讓搶走了我們孤兒寡母富貴的人看看，我們是怎么出人頭地的。
當(dāng)然，關(guān)于原型考證和心理揣度都只是我個人的觀點，但我認(rèn)為在邏輯上并不牽強(qiáng)。
《紅樓夢》書中，賈母、王夫人等人出于對李紈的愧意，對李紈的待遇那是相當(dāng)好的。月錢是和賈母一樣的，而且她也是有地收租的。王熙鳳的一番話把他的家底全部兜了出來，而一向平和的她好像被人當(dāng)中說了秘密一樣不高興，對王熙鳳用了極端刻薄的話。李紈吝嗇，我們是可以找到依據(jù)的。她的月錢很多，但是吃喝用度又用不著自己花錢，賈母等多有體恤，連給王熙鳳過生日湊份子的錢都是賈母代出。可是在建詩社的時候，作為大嫂子的李紈卻不肯拿出一分錢，去向王熙鳳要。為什么李紈吝嗇？因為她要給自己留后路，可能她也預(yù)料到賈家富貴不長吧，只要攢多點錢她才會有安全感，她才會有實力供養(yǎng)賈蘭，最終出人頭地。
在八十回后的情節(jié)里，李紈母子并沒有因為賈家破敗受什么難，一來他們本是孤兒寡母，沒有什么不法的動機(jī)和罪證，而來他們實際里跟賈政不是一支的?；实垡驌舻氖遣茴\，曹颙并沒有什么罪，曹颙后人馬氏母子當(dāng)然不會受到株連，甚至?xí)兴鶅?yōu)待。賈府一敗涂地，繁華富貴不再，巧姐落難，或許李紈心中隱隱有些快意呢。對于求救的人她雖然嘴上不好一口回絕，但背地里一定告訴賈蘭不要搭救。再者，她一個吝嗇慣了的人又怎么會花錢救王熙鳳的女兒呢？
很多讀者覺得王熙鳳和李紈的妯娌關(guān)系很好，那就錯了。其實她們是面和心不和，榮國府正經(jīng)的媳婦是李紈，不是王熙鳳，李紈會對王熙鳳心服口服嗎？會在后來救王熙鳳的女兒嗎？而冷面冷心的賈蘭從來對賈府的人沒有任何感情，巧姐落難，眾人求救，賈蘭表面搪塞，左右推脫，終使眾人心灰意冷，落得個不仁不義的罵名，成為致使巧姐蒙難的“奸兄”。
周汝昌先生和劉心武先生的紅學(xué)觀點類似，他們續(xù)八十回后的情節(jié)里：賈府?dāng)⊥觯山忝呻y，賈蕓、劉姥姥有心搭救而無能為力，想到向李紈、賈蘭求助。李紈表面應(yīng)承，實際卻毫不作為，隔岸觀火。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讀一讀。
一家之言，歡迎討論。紅學(xué)流派眾多，觀點紛紜再正常不過，只要言之有據(jù)，即無不可。這也是《紅樓夢》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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