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技術, 就無藝術“旨哉斯言。任何一位書家要獲得創(chuàng)作上的自由,首先要經(jīng)過嚴格的技巧訓練。一切令人神往的審美境界,都是從精準而細微的技巧為起點。書法中的神采,氣韻,性情,意蘊,風格等與筆墨技巧有著極密切的關係。因此,對於技法的研習是每一位有志於書法藝術者,必須認真對待的。
一 書法藝術是一門表現(xiàn)性很強的藝術。高度的抽象性,給書家對藝術品生命力的追求,留下廣闊的空間。此一古典美學,具有永久的理論價值,成為一個強烈追求生命力表現(xiàn)的系統(tǒng)。“書如其人”,即是最高級的生命形式的生動概括----- 筋,骨,血,肉,氣,神。
二 夫書第一用筆,第二識勢,第三裹束,三者兼?zhèn)?/span>,然後為書。古人論書,以“用筆”為重,今人學書,尚不知筆法,便欲講章法,氣勢,未有不躓者也。殊不知筆勢、章法皆當以用筆為基礎,不可捨本逐末。
三 右軍書,於發(fā)筆處最深留意。求古人筆法,當於下筆處求之,造化在筆端矣。發(fā)筆處皆逆,然有虛逆,實逆。
四 把筆抵鋒,肇乎本性,力圓則潤,勢疾則澀。力與勢是書法的內在本質。“下筆用力,肌膚之麗”,“藏頭護尾,力在字中”,含忍之力(細筋入骨似秋鷹)須貫穿始終。“點畫勢盡,力收之“,宜厚重,不宜單薄。“令筆心常在點畫中行“,是千古不易的用筆戒律。
五 所謂千古不易者,指筆之肌理而言,非指筆之面目言之也。肌理者:勢,力,氣,韻,骨血,風神也。筆鋒落紙,勢如破竹,分肌劈理,因勢利導。要使“我順筆性,筆隨我勢”。
六 筆性者:蔡邕言“惟筆軟則奇怪生焉”。奇怪者,奇崛昂藏,蕭散自然變化無窮足以撼動心靈之謂也。指實掌虛,靈活變換筆鋒角度,歸納為:“鉤住,擠壓,扭轉,拉扯,揮動,彈跳”六句真言。將筆性發(fā)揮至淋漓盡致。
七 勢宜重而用筆欲輕,“扭轉筆勢,暗換筆心”“令筆心常在點畫中行”(不善用筆者點後即行,筆尖朝上,筆肚朝下,筆毫臥伏於紙上,平拖而過,則意思淺薄)。此之謂信筆。米芾云: “學書貴弄翰,謂把筆輕,自然手心虛,振迅天真,出於意外”。
八 用筆先使腕靈筆活,凌空取勢,沉著痛快,淋漓酣暢。能將此筆正用,側用,順用,逆用,重用,輕用,虛用,實用,擒得住,縱得出,遒得緊,拓得開,全仗筆尖毫末鋒芒指使,乃為合拍。注意“點畫承接處”貴乎輕捷。落筆要快,快則意出.以勁利取勢,以虛和取韻。
九“一畫之間,變起伏於鋒杪;一點之內,殊衄挫於毫芒”。衄,扭曲,揉動之意;挫,筆鋒逆勢而行(筆桿與筆畫行進相反)。能提按,衄挫則筆鋒自然揉入筆畫中(此即調鋒)。行筆如人兩腳行走,一起一落,忌平拖直過。
十“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藏骨抱筋,含文包質.筆中有氣勢,有筆力,有份量,有質感,有韻律。
十一 “無往不收,無垂不縮”,出鋒之筆宜空中收勢,留不盡之態(tài),斂有餘之勢。又要行處留,留處行。要悟得一 ”蓄“字,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吟詩如斯,作書亦然。雖筆短而意長,蓋欲取勢也。
十二 學書當從用筆入手,先求中鋒,以定其骨.後習側鋒,以求其變。迨能沉勁入骨,方圓兼?zhèn)?/span>,而後研究結構章法,自然得法。側鋒之用,宜注意筆側而鋒正,貴乎發(fā)筆處輕捷扭轉,筆心自然行於畫中。
十三 得筆,雖細為髭髪亦圓,不得筆,雖粗如椽亦扁。
十四 學書之法,在乎一心,心能轉腕,指隨腕動,腕活則指亦活矣,心忘手,手忘筆者,如人之使筷,運筆熟極巧生,出神入化,妙合自然。最忌用指頭挑剔。
十五 所謂落筆先提得起筆者,總不外凌空起步,意在筆先,一到著紙,便如兔起鶻落(提按調鋒),令人不可思議,筆機到則筆勢勁,筆鋒出,隨倒隨起,自無僵臥之病矣。
十六 識得敗筆(用筆無法,筆道無勢,點畫乖逆,章法結構悖乎情理,失乎妥貼之筆皆稱為敗筆),一生不誤。法如禪機,筆如辨才(筆鋒流利生動),處處生涯,頭頭活潑,方是流轉不窮。以積累為功。以涵養(yǎng)為正,先求用筆精到,而後求氣勢超越,沉著是本,能沉著方能痛快。
十七 謹嚴存乎法度,雄健生乎氣勢。法度氣勢既得,然後方能出沒飛動筆意縱橫,神采照人.不善學者,規(guī)規(guī)於形似,強效古人,字如印版,絕無生意,僅一字匠耳。
十八 悟古人用筆之妙,必筆筆有「活趣」,凡字得勢則活,點畫之間,顧盼有情,起承轉合,一氣貫注,自有活趣。凡字得韻則活,運筆之際,輕重徐疾,抑揚頓挫,濃淡枯潤,淋漓酣暢,自有活趣。其旨在“生動”,生動之法有三:一曰勢,一曰力,一曰韻。有筆勢則風致蕭散。故書畫皆以氣韻生動為上。
十九 真書神靜,行書神動,靜而挾飛動之勢,動而餘淵穆之情,真行乃入三昧。
二十 行行要有活法,字字須求生動。用筆之美有三:形態(tài)變化之美;形質力度之美;形勢動態(tài)之美。能知氣勢、筆力、節(jié)奏,自然行行活潑不呆,字字生氣盎然。
二十一 古人作書,必不作正局,蓋以奇為正,書家以險絕為奇,此竅惟魯公,楊少師得之。「既得平正,務追險絕」,曾熙云:「余評寐叟書,工處在拙,妙處在生,勝人處在不穩(wěn)。」
二十二 結字要得勢,斷不能筆筆正直,所謂如算子便不是書。勢如斜而反正,畫似曲而反直,勢既生於結體,又生於用筆,生於結體者,欹側取勢也;生於用筆者,因波生勢矣。「胸中具上下千古之思,腕下有縱橫萬里之勢」。
二十三 蔡邕:「夫書肇於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形勢之變化,強調對比性,注意落差.動靜.方圓.長短(扁).寬窄.離合.擒縱.斷續(xù).疏密.向背.俯仰.中側.整碎.深淺.厚薄.輕重.濃淡.虛實.提按.開闔.起伏.藏露.黑白.收放.清渾.曲直.伸縮.肥瘦.剛柔.粗細.奇正.遲速.潤枯.賓主.巧拙.形質.法意.醜媚.出入.往來.鬆緊.疾徐.澀滑.若能對立統(tǒng)一,自然和諧.協(xié)調,相摩相蕩,生生不已,切忌「積薪束葦」。
(1)古之善書者多壽,心定故也。人能定其心,何事不可為。
(2)書法亦就佛法,始於戒律,精於定慧,證於心源,妙於了悟,至於極也,亦非口手可傳焉。
(3)內典《金經(jīng)》雲(yún):“非法非非法?!睍椅虻么嗽E,何患食古不化。
(4) 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
(5) 清心寡欲,字生精神,是亦誠中形外之一證。
(6) 渣滓去,則清光來,若心地叢雜,雖筆墨精良,無當也。故揚子雲(yún):字為心畫。
(7) 昔人有聯(lián)語雲(yún):夫複何為,莫非自然。真至理名言也。作書亦當知此意。
(8)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書亦如之。
(9)“振衣千仞崗,濯足萬裏流?!弊鲿氂写藲庀?。而其細心運意,則又如穿針者束線納孔,毫釐有差,便不中竅。
(10)明窗淨幾,筆墨精良,於時抽紙揮毫,以繪我胸中之所有,其書那得不佳!若人聲喧雜,紙墨惡劣,雖技如二王,亦無濟矣。
(11)一部《金剛經(jīng)》,專為眾生說法,而又教人離相。學古人書,是聽佛說法也。識得秦漢晉唐書法之妙,而會以自己性靈,是處處離相,得成佛道之因由也。
(12)每日焚香靜坐,收拾得此心,潔潔淨淨,讀書有暇,興來弄筆,以自寫其性情,斯能超乎象外,得其寰中矣。惜餘未之能也。
(13)作字須敬,非僅欲字好,即此是學。味明道此語,謂作字能主一無適,是亦收放心之一法。
(14)摹古之法,如鬼享祭,但吸其氣,不食其質。
(15)心粗氣浮,百事無成。書雖小道,亦須靜定。
(16)冷看古人用筆,勿參以雜念,是亦收放心之一法。
(17)離形得似,書家上乘。然此中消息甚微,不可死在句下。
(18) 黃山穀曰:“詩不可鑿空強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别N謂書亦不可鑿空強作,神與古會,便自工耳。
(19)握筆之法,虛掌實指。指聚則實,指實則掌自然虛。
(20)死指活腕,書家無等等咒也。指死則筆直,腕活則字靈。
(21)逆筆起,最得勢。褚河南書,都逆起,隸法也。
(22)字須筆筆送到,到筆鋒收處,筆仍提直,方能送到。
(23)作楷須明隸法,作隸切忌楷氣。作隸須有萬壑千巖奔赴腕下之氣象。
(24)用筆最忌妄發(fā)筆力。筆鋒未著紙,而手已移動,則浮而輕,蓋力在外故也。
(25) “水流心不競,雲(yún)在意俱遲?!贝藘删錁O盡書法之妙。意到筆隨,不設成心,是上句景象也;無垂不縮,欲往仍留,是下句景象也。
(26)初學臨書,先求形似,間架未善,遑言筆妙。
(27)作楷最重賓主分明。譬如寫一“日”字,左豎為賓,宜輕而短;右豎為主,宜重而長;中畫為賓,宜虛而婉;下畫為主,宜實而勁。
(28)筆須淩空,固也。然學者誤會斯語,每走入空滑一路去。必曰氣空筆實,方能無弊。
(29)無垂不縮,欲往仍留?!短m亭》之妙,盡乎此矣。
(30)書貴熟,熟則樂。書忌熟,熟則俗。未能畫平豎直而遽求神妙,是猶離規(guī)矩以求巧,非吾所敢知也。
(31)書貴熟後生。
(32)書無定法,莫非自然之謂法,隸法推漢,楷法推晉,以其自然也。唐人視法太嚴,故隸不及漢,而楷不及晉。
(33)學楷宜由唐而晉,隸則非漢不可。
(34)漢隸筆筆逆,筆筆蓄。起處逆,收處蓄。
(35)初學,但求間架森嚴,點畫清朗,斷勿高語神妙。
(36)字之縱橫,猶屋之楹梁,宜平直,不宜傾欹。
(37)筆劃極繁之字,當促其小畫,展其大畫。如《九成宮》“鑿”、“鑒”、“臺”、“縈”等字皆是。
(38)古碑貴熟看,不貴生臨,心得其妙,藉筆以達之,方能神似。
(39)意居筆先,形隨法立。
(40)不貴多寫,無間斷最妙。
(41)賓主、操縱、開合、虛實、順逆諸法,可以語人。外此,則欲語不得,有語反惑。
(42)既曰分間布白,又曰疏處可走馬,密處不透風,何其言之不相謀耶?不知前言是講立法,後言是論取勢,二者不兼,焉能盡妙。唐代北海、河南書,真是善於取勢者。
(43)欲知後筆起,意在前筆止,明乎此,則筆筆呼應,字字接貫,前後左右,自能一氣相生矣。
(44)疏勢不補,密勢補之。《九成宮》“聖”字上畫,“舜”字下點,皆補法也。若“乃”、“力”等字,左上右下皆缺勢,無可補。
(45)筆法尚圓,過圓則弱而無骨。體裁尚方,過方則剛而不韻。
(46)熟能生巧,凡事皆然。書未熟而專事離奇,魔道也。弄巧成拙,不如守拙。
(47)學者始由不工求工,繼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極也。莊子曰:“既雕既琢,複歸於樸?!鄙品颍?/font>
(48)秦漢之書,其巧處可及,其拙處不可及。
(49)強毫弱紙,強紙弱毫,剛柔相濟,書乃如志。
(50)工夫深,結體自穩(wěn);天姿好,落筆便超。
(51)渣滓未淨而遽言渾厚,不可也。須俟筆無點塵,微嫌薄弱,乃向渾厚一路寫去,方妙。
(52)字心貴聚,不可並頭
(53)蠅頭楷宜用大筆提空寫,勢乃開展。
(54)字越小越要清晰,稍留纖毫渣滓不得,作小楷,宜清而腴。筆頭過小,雖清不腴。
(55)工夫深,雖枯亦潤;精神足,雖瘦亦肥。
(56)晉人書,形不貫而氣貫;唐人書,形氣具貫。
(57)唐代諸賢,運筆有靜躁之分,立體有夷險之別,實則殊途同歸,無所分別。
(58)歐書用筆,不方不圓,亦方亦圓。學者欲其方,易板滯;欲其圓,易油滑。此中消息,最宜微會。
(59)唐人嚴於法,所謂法者,不過左顧右盼,前呼後應,筆筆斷,筆筆連,以及修短合度,疏密相間耳。
(60)歐書貌方而意圓;褚書貌柔而意剛;顏書貌厲而意和。
(61)臨漢碑宜有石氣,然非拳曲之謂也。問:何謂石氣?曰:不可說。
(62)顏書極神妙,以深墨重筆效之,輒不合度。問:神妙何在?曰:凡學人所不能到處,即其神妙處。
(63)學漢魏晉唐諸碑帖,須各各還他神情面目,不可有我在,有我便俗。迨純熟後,會得眾長,又不可無我在,無我便雜。
(64)古碑無不可學,如北朝諸摩崖,手不能摹,可摹以心。心識其妙,手亦從之。
(65)李北海書,每字上半右邊皆極欹,至末畫兩邊放平。欹故峭,平故穩(wěn),不獨北海為然,北海其尤顯者也。與其肥也寧瘦,與其肆也寧謹。
(66)褚書高明,歐書沉潛。學歐不成,刻鵠類頰鶩;學褚不成,畫虎類狗。
(67)唐碑最難學,一畫有一畫之步位,一字有一字之步位。一畫走作,即為一字之累;一字走作,即為通幅之累。若漢與六朝,自可因失得救,因難見巧,非若唐碑之一無假借也。
(68)漢隸為篆、楷中間過脈?!妒T頌》篆意多;《西狹頌》楷意多。
(69)正書居靜以治動,草書居動以治靜。
(70)行書有真行,有草行。真行近真,而縱於真;草行近草,而斂於草。
(71)書家無篆聖、隸聖,而有草聖。蓋草之道千百萬化,執(zhí)持尋逐,失之愈遠,非神明自得者,孰能臻於至善耶。
(72)顏書貴端,骨露筋藏;柳書貴遒,筋骨盡露。
(73)山谷擘窠書,學《 鶴銘》,瘦勁清栗,真出鐵石手腕。
(74)臨書,易得意,難得體;摹書,易得體,難得意。
(75)心能轉腕,手能轉筆,書便能如人意。
(76)不熟則不成字,熟一家則無生氣。熟在內不在外,熟在法不在貌。
(77)學一家書,知其好不知其惡,學諸家書,好惡了然矣。
(78)不見真跡,不知妙境;不觀古刻,孰辨敗筆。
(79)字有三品,曰庸,曰高,曰奇。庸之極致曰時,高之極致曰妙,奇之極致便不可知。
(80)古人法書,篇有篇法,行有行法,字有字法,畫有畫法,是以名帖,隻字半行不可茍且。
(81)好古不知今,每每入於惡道;趨時不知古,侵侵陷於時俗。
(82)字熟必變,熟而不變者,庸俗生厭矣。字變必熟,變不由熟者,妖妄取笑矣。
(83)初學書,先須大書,不得從小。
(84)鐘太傅雲(yún):多力豐筋者勝,無力無筋者病。衛(wèi)夫人雲(yún):意在筆前者勝,意在筆後者敗,二語皆佳絕。
(85)有功無性,神采不生;有性無功,神采不實。
(86)小心佈置,大膽落筆。
(87)結字因時而轉,用筆千古不易。
(88)篆字必須正鋒,須用飽筆濃墨為之。
(89)學篆字必須博古,古器之款識,神氣敦樸,可以助人。
(90)篆書中小篆、真書中小楷,非強紙不可。二體行筆,不得急就故耳。
(91)未曾從事於漢隸,而欲識晉唐楷法,恐數(shù)典忘祖,終不濟事。
(92)晉唐媲美,晉以韻勝,唐以力勝;晉人法度,難以揣摩,唐人法度,歷歷可數(shù)。
(93)智永、世南得寬和之量,少俊邁之奇。
(94)歐陽得秀勁之骨,而乏溫潤之容。
(95)顏柳得莊嚴之貌,而失之板。
(96)李北海得豪挺之氣,而失之疏窘。
(97)過庭得逍遙之趣,而失之儉散。
(98)旭、素得超逸之興,而失之怪。
(99)米元章書得縱逸之致,惜時有諧筆。
(100)趙孟 頫得溫雅之態(tài),然過於妍媚。
論筆墨硯
論硯 硯貴細而潤,然細則多不發(fā)墨。惟細而微有錯鍔,方其受墨時,所謂如熱熨斗上溻<此字無法輸入,以“溻”替,應為火字旁>蠟,不聞其聲,而密相粘滯者,斯為上矣。墨貴黑光,筆貴易熟而耐久,然二者每交相為病。惟墨能用膠得宜,筆能擇毫不茍,斯可兼盡其善。又硯忌枯燥,則易吸水;墨忌濡濕,則易昏滯;筆忌干捺,則毫隨膠折。故愛硯之法,當以髹匣相之,不惟養(yǎng)潤,亦可護塵。研墨當旋滴水,勿使停積。昔人多用硯板,不鑿墨池,政恐膠久而凝滯也。用筆時,當先以清水濡毫令稍軟,然后循毫理點染,仍別置洗具,用畢隨即滌濯,勿使留墨,則難禿也。藏墨當以茶蒻包之,又以綿裹而入于櫝,則蒸滃不能入。藏筆宜皂角子水調鉛粉蘸上,則不生蠹。如上諸法,留意文翰者皆能知之,今謾書示兒輩耳。如藏筆則高掛,用木匣懸于梁棟間。
論筆墨 俗論云,善書不擇筆,蓋有所本。褚河南嘗問虞永興曰:“吾書孰與歐陽詢?”虞曰:“詢不擇紙筆,皆得如志,君豈得此!”裴行儉亦曰:“褚遂良非精墨佳筆,未嘗輒書,不擇筆墨而妍捷者,余與虞世南耳。”余謂工不利器而能善事者,理所不然,不擇而佳,要非通論。又世俗評墨訣云:“拈著輕,嗅著馨,磨著清?!贝艘喾钦嬷?。蓋墨質貴重實,輕則不堅;色貴光黑,清則不濃。又墨之香者多使腦麝,好惡初不在此,且生蒸腐。今其所論皆非佳墨所宜,俗輩之見不明,其說不可據(jù)如此。
論紙品 《蘭亭序》用鼠須筆書烏絲闌繭紙,所謂繭紙,蓋實絹帛也。烏絲闌即是以黑間白,織其界行耳。布縷為紙,今蜀箋猶多用之。其紙遇水滴則深作窠臼,然厚者乃爾,故薄而清瑩者乃可貴。古稱剡藤本,以越溪為勝,今越之竹紙甲于他處,而藤乃獨推□□<缺二字>清江。清江佳處,在于堅滑而不留墨。新安玉□□<缺二字>理極膩白,然質性頗易軟弱,今士大夫多糨而后 □<缺一字>,既光且堅,用得其法,藏久亦不蒸蠹。又吳人取越竹以梅天水淋□<左“日”右“良”>,令稍干,反覆硾之,使浮茸去盡,筋骨瑩澈,是謂春膏。其色如蠟,若以佳墨作字,其光可鑒,故吳箋近出而遂與蜀產(chǎn)抗衡。江南舊稱澄心堂紙,劉貢父詩所謂百金售一幅,其貴如此。今亦有造者,然為吳、蜀箋所揜(同“掩”。),遂不盛行于時。外國如高麗、闍(dū)婆亦皆出紙,高麗紙類蜀中冷金,縝實而瑩,闍(dū)婆者厚而且堅,而長者至三四丈。高麗人云,抄時使幅端連引,故得爾長。胡人用作帷幄,修齋供財張之滿室,若有嘉會,乃更設花布及罽<原字無“廠”>蜀所為者。
蔡希綜《法書論》
余家歷世皆傳儒素,尤尚書法。十九代祖東漢左中郎邕有篆、籀、八體之妙,六世祖陳侍中景歷,五世伯祖隋蜀王府記室君知,咸能楷隸,俱為時所重;從叔父右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有鄰,繼于八體之跡;第四兄緱氏主簿希逸,第七兄洛陽尉希寂,并深工草隸,頗為當代所稱也。
周宣王史籀作大篆,秦始皇程邈改為隸書,東漢上谷王次仲以隸書改為楷法,仲又以楷法變?yōu)榘朔郑浜罄^跡者,伯喈得之極,元常或其亞。草圣始自楚屈原,章草興于漢章帝,楷法則曹喜、師宜官、梁鵠、皇象、羅景、趙嗣、邯鄲淳、胡昭、杜度;窮草法則崔瑗、崔寔、張芝、張昶、索靖、衛(wèi)瓘、衛(wèi)恒、羲、獻。宋齊之間王僧虔、羊欣、李鎮(zhèn)東、蕭子云、蕭思話、陶隱居、永禪師;唐初房喬、杜如晦、楊師道、裴行儉、高士廉、歐陽詢、虞世南、陸柬之、褚遂良、薛稷,其次有瑯琊王紹宗、潁川鐘紹京、范陽張庭珪,亦深有意焉。父子兄弟相繼其能者,東漢崔瑗及寔、弘農(nóng)張芝與弟昶、河東衛(wèi)瓘及子恒、潁川鐘繇及子會、瑯琊王羲之及子獻之、西河宋令文及子之愻、東海徐嶠之及子浩、蘭陵蕭誠及弟諒,如是數(shù)公等,并遭盛明之世,得從容于筆硯。始其學也,則師資一同,及爾成功,乃菁華各擅,亦猶綠葉紅花、長松翠柏,雖沾雨露孕育于陰陽,而盤錯森梢,豐茸艷逸,各入門自媚,詎聞相下,咸自我而作古,或因奇而立度。若盛傳千代以為貽家之寶,則八體之極是歸乎鐘、蔡,草隸之雄是歸乎張、王,此四賢者,自數(shù)百載來未之逮也。
右軍《筆陣圖》云:“夫三端之妙,莫先用筆?!?nbsp;昔李斯見周穆王書,七日興嘆,曬其無骨;蔡書入鴻都觀碣,十旬不返,嗟其出群。近代以來多不師古,而緣情棄道,才記姓名。夫書匪獨不調端周正,先藉其筆力,始其作也,須急回疾下,鷹視鵬游,信之自然'猶鱗之得水,羽之乘風,高下恣情,流轉無礙。蔡中郎云:“欲書先適意任情,然后書之。若迫于事,雖中山之毫不能佳也?!贝雾氄o慮,隨意所擬,言不出口,氣不再息,則無不善矣。凡欲結構字體,未可虛發(fā),皆須象其一物,若鳥之形,若蟲食禾,若山若樹,若云若霧, 縱橫有托,運用合度,可謂之書。
昔鍾繇與胡昭俱能為行狎書。繇初師劉德升,后傳蔡邕筆法,由是學之致妙。繇臨終,於囊中出授子會曰:“吾精思三十馀年,行坐未嘗忘此。常讀佗書,未能終盡,惟學其字,每見萬類悉書象。若之止息一處,則畫其地,周廣數(shù)步;若在寢息,則畫其被,皆為之穿?!庇闷涔θ绱?。
右軍云:“夫書之為意,取數(shù)非一?!惫始堈?,陣也;筆者,刀槊也;墨者,鑿甲也;水硯者,城池也;本領者,將帥也;心意者,副將也;結構者,謀略也;筆之次,吉兇之兆也;出入者,號令也;屈折者,殺戮也。若欲書,先乾研墨,凝神靜慮,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令筋脈相連,意在筆前,然后作字。若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便不是書,但得其點畫耳。昔宋翼常作此書。翼繇外甥也,叱之。翼遂三年不敢見繇,潛心改跡,每畫一波,常三過折,每作一點,常隱鋒為之,由此而成。晉太康年,有人於許下破宋公墓,遂獲此法。審此而行,用筆之理明矣。
右軍云:“若作點,必須懸手而為之,若作波抑而復曳。忽一點失所,若美女之眇一目,一畫失所,如肚士之折一肱?!笨芍^難矣。每遼皆須骨氣雄中,爽爽然有飛動之態(tài),屈折之狀,如鋼鐵為鉤,牽掣之蹤,若勁針直下,主客勝負,皆須姑息,先作者主也,后為者客也,既構筋力,然后裝束,必須舉措合則,起發(fā)相承,輕濃似云霧往來,舒卷如林花間吐。每書一紙,或有重字,亦須字字意故殊。何延之云:“右軍書《蘭亭》,每字皆措別體?!鄙w其理也,時議多之。
右軍每嘆曰:“夫書者,玄妙之伎,自非達人君子,不可與談斯道?!庇臆娭E,流行於代眾矣,就中《蘭亭序》《黃庭經(jīng)》《太師箴》《樂毅論》《大雅吟》《東方先生畫替文》,咸偶得其精妙。故陶隱居云:“右軍此數(shù)帖,皆筆力鮮媚,紙墨精新,不可復得?!庇臆娨嘧杂犙桑蛸⑷崭鼤?,無復似者。乃嘆而言曰:“此神助耳,何吾力能致?!庇衷疲骸拔嵘賹W衛(wèi)夫人書,將謂大能。及過江游諸名山,見李斯、曹喜書;之許,見鍾繇、梁鵠書;又之洛,見蔡邕石經(jīng);又於從兄洽處,見張昶《華岳碑》,始知學衛(wèi)夫人書,徒費年月。於是遂改本師,新於眾碑焉?!笔侵獙W成非一師之能致,非好奇博藝之士,不能存之。予頃嘗為《一體書賦》,亦略陳梗概,今復論之,用臻其理。
夫始下筆,須藏鋒轉腕,前緩后急,字體形勢,壯如蟲蛇相鉤連,意莫令斷,乃須簡略為尚,不貴繁冗。至如棱側起伏,隨勢所立,大抵之意,圓規(guī)最妙,其有誤發(fā),不可再摩,恐失其筆勢。若字有點處,須空中遙擲,下其勢猶高峰墜石。又下筆意如放箭,箭不欲遲,遲則中物不入。然則思於草跡,亦須時時象其篆勢。八分、章草、古隸等體,要相合雜,發(fā)人意思,若直取俗事,則不能先發(fā)於箋毫。張伯英偏工於章草,代莫過之。每與人書,下筆必為楷,則云:“匆匆不暇草書?!焙握??若不以靜思閑雅發(fā)於中慮,則失其妙用也。以此言之,草法尤難。仲將每見伯英書,稱為草圣。衛(wèi)瓘、索靖俱效於張,亦各得其妙。議者以為衛(wèi)得伯英之筋,索得伯英之肉。漢魏以來,章法彌盛。晉世右軍,特出不群,穎悟斯道,乃除繁就省,創(chuàng)立制度,謂之新草。今傳《十七帖》是也。子敬以來,學者雖各擅其美,故亦抑之遠矣。
邇來率府長史張旭,卓然孤立,聲被寰中,意象之奇,不有不全其古制,就王之內,彌更減省。或有百字、五十字,字所未形,雄逸氣象,是為天縱。又乘興之后,方肆其筆,或施於壁,或扎於屏,則群象自形,有若飛動。議者以為張公亦小王之再出也。旭常云:“或問書之妙,何得齊古人?曰妙在執(zhí)筆令其圓暢,勿使拘攣;其次識法須口傳手授,勿使無度,所謂筆法也;其次在布置不慢不越,巧使合宜;其次變通適懷,縱合規(guī)矩;其次紙筆精佳。五者備矣,然后能齊古人。仆嘗聞褚河南用筆如印印泥,思所以,久不悟。后因閱江島間,平沙細地,令人欲書,復偶一利鋒,便取書之,勁明麗,天然媚好,方悟前志。此藎草正用筆,悉欲令筆鋒透過紙背,用筆如畫沙印泥,則成功極致自然,其跡可得齊於古人。”
又崔長史云:“其為書也,推意結字,以斷天下之疑;垂明示象,以紀天下之德。山川草木,反覆於寸紙之間;日月星辰,回環(huán)於尺牘之上?!睗h光武以中興之主,急在安人,乃至去上林池御之官,廢騁望弋獵之事,其以手賜萬國者,皆一扎十行,細書成文也。靈帝時,中郎伯喈碩學多聞,經(jīng)籍去圣人久,俗求正宗六經(jīng)。靈帝許之,遂令伯喈丹書於碑,使工鐫刻,立於太學門外。于時晚儒后學,咸取正焉,觀視摹寫,車乘填溢。豈惟一臺推妙,十部稱賢而已哉!古之君子,夙夜強學,不寶尺璧而重寸陰,或緝柳編蒲,或聚螢映雪,寢食靡暇,冀其業(yè)廣,匪直祿取一朝,故亦譽流千祀,勉旃為之。
蔡希綜,唐代天寶年間書法家。曲阿(今江蘇丹陽)人。希逸、希寂之弟。希綜工翰墨。兄弟三人皆為時所重,唐《治浦橋記》即天寶十二載蔡希綜撰并行書。
《法書論》一卷,唐蔡希綜撰(《宋史·藝文志》作“悰”,又作"宗'、“琮”)。自述家世及諸家授受淵源,雜采諸家論旨,而歸本于用筆。文見于《書苑菁華》十二,與《全唐文》三百六十五所收不同。
書法秘籍(清人原著)
凡欲學書之人,工夫分作三段,初要專一,次要廣大,三要脫化,每段三五年火候方足。
初取古人之大家,一人以為宗主。門庭一立,腳根牢把,朝夕沉酣其中,務使筆筆相似,使人望之便知是此種法嫡,縱有諫我、謗我,我不為之稍動,常有一筆一畫數(shù)十日不能合轍者,此際如觸墻壁,全無入路。他人到此,每每退步、灰心。我于此心愈堅,志愈猛,功愈勤,一往直前,久之則有少分相應,初段之難如此。
此后方做中段工夫,取魏晉唐宋元明數(shù)十大家,逐字臨摹數(shù)十日,當其臨時,諸家形模,時時引入吾胸,又須步步回頭顧祖,將諸家之長默識歸源,庶幾不為所誘,工夫到此,悠忽五六年矣。
至末段則無他法,只是守定一家,以為宗主,又時出入各家,無古無今無人無我寫個不休,到熟極處,忽然悟門大開,層層透入,洞見古人精奧,我之筆底迸出天機,變動揮灑,回想初時宗主不縛不脫之境,方可自成一家,到此又五六年。
書路小道夫,豈易易哉!能用筆便是大家、名家,必筆筆有活趣。飛鴻戲海,舞鶴游天,太傅之得意也;龍躍天門,虎臥鳳闕,羲之之賞心也。即此數(shù)語,可悟古人用筆之妙。古人每稱弄筆弄字,最可深玩。臨樂毅論十五日,深悟藏蜂之妙;廿五日,深悟回腕藏鋒并用;作為兩層悟入,癸巳臨來仲樓十七帖,深悟轉換之妙;至二十日,又悟側左讓右之訣。余廿歲外見東坡書,即知其為偏鋒,亦時有此疑,不敢率論,直至癸巳秋,見黃山谷小品于蔣子久家,其中有東坡不善作草書,只用諸葛筆,又云舉背作案,倚筆成書,不能用雙鉤懸腕,自視此說,二十年不可解之疑,一日豁然冰解矣!
凡欲學書名世者,雖學楷學草,然當以行為主,守定一家以為宗主,專心臨摹,得其用筆俯仰向背,姿態(tài)橫生之處,一一入微,然后別取一種臨數(shù)月,再將前所宗者臨三月,覺此一番,眼力與前不同,如此數(shù)轉,以各家之妙資我一人,轉阻轉變轉變,轉入轉入轉妙,如此三年,然后取所主書摹寫數(shù)月,則飛動之態(tài),盡入筆端,結體雖雅正,用筆則奇宕,此時真書草書行書一時盡悟,可入古人之室矣!
行書點畫之間須有草意,蓋筆筆飛動,純是天真橫溢,無跡可尋,而有遒勁蕭遠之致,必深得回腕藏鋒之妙,而以自然出之。其先習黃庭洛神以端其本,其后習各種草書以發(fā)其氣,其中又習數(shù)十種行書以成其格,安得不至妙境。行書之功十倍草書。或曰古人有忙中不作草字,奈何?曰:斯人斯時所未學者,草耳,未學則以為難,理或然歟?或曰:此說誤。不及作草者,不及起草再謄真耳。學行書即能通真,學真書不能通行。以此知行書之功不小。
鍾太傅書,一點一畫皆有篆隸之遺,至于結構,不如右軍。格之鳳翥龍蟠如張芝,如索靖,皆鍾一家書,以右軍視之,正如太羹元酒不復過而問矣!鍾書須玩其點畫,如魚如蟲如枯枝如墜石,其旨趣在點畫之間,雖古卻少變動,簡卻少蘊藉,于勢之一字尚未盡致,若夫王則純以勢勝勢,奇而反正,則又秘之又秘矣!
華亭少時,學李北海,又學米襄陽,于二家盤旋最久,故得李十之二三,得米十之六七。生平雖無所不臨,而得力則在此。今后學董者,不得舍李米而竟取董也。蓋以董學董終不是董。米中年方臨顏。陳中丞好學書,元章授以提筆法,曰以腕抵紙,則筆端有指力,無臂力也。曰提筆亦可作小字乎?元章笑顧,小吏取紙書黼黻,贊筆劃端嚴,字如蠅頭,而位置規(guī)模皆若大字,因請其法。曰:無他,惟自今以往,每作字時,不可一字不提筆,久之自熟矣!
八法轉換,要筆筆分得清,筆筆合得渾。所以能清能渾者,全在能留得筆住。留筆總在能換處,見之轉換者,用筆一反一正也,此結構用筆也,即古人回腕藏鋒之秘,不肯明言。所謂手授口訣者,試問筆如何能留由,先一步是用腕力,腕力用得不墜之時,方才用留,筆筆既留矣,如何能轉,曰,即此提筆之果,能提筆,然又要認得換筆,自然筆筆清,筆筆渾。其法貴在窗下用熟,及臨書時,一切相忘,惟有神氣飛舞而已。所謂抽刀斷水,斷而不斷是也。觀舞劍而悟者,張旭也,斗蛇而悟者,文與可也。舞劍斗蛇最得古人用筆之妙,臨來仲樓所刻舞鶴賦五年,字體始定。用筆四處,不可不留心,如出也收也放也轉也。
余雖得元宰嫡傳,初學書時,只臨肥本蘭亭,三年不輟,又不敢易他貼。介子嘗笑其拙。三年后方臨董書,旋臨官奴貼,又稍涉坡仙北海,旋棄之,遂轉學楊少師樂志論,又復有悟,但嫌其結構謹嚴,無疏散之致,又以舞鶴賦為主,如此二年,遂臨二王全帖十冊不停手,不下座者,七月及臨畢。之后作字更拙陋,無一筆如意。余私心恨之,乃擲筆不敢作書者數(shù)月,后又獵心復萌,取舊日所臨再虛心奮入,覺此際較從前大有不同,每一字中,又開無限法門,與我相瞻于靜對之際,若以精微相合者,然后知古人之妙,未敢輕示后人,又必待后人有一分眼力,則見一分,有十分則見十分也。蓋每字有數(shù)層悟入者,余乃知之又斂。我勝氣淡,我妄心臨顏柳歐虞而寢食于褚者,數(shù)月于宋之四家,元之一家,明之諸家,皆無所不窺,而獨以米老為最,又取從前諸帖,時時拈起,回旋往復屈指計之,不知費幾許幾月矣!
乙巳春,過昆陵,見王雙白,雙白見余書靜正因偏,告同人曰:此似董而深于少師之法者,元宰之后一人也。因勸余,不必泛臨各家,當以董為主,間入少師之法,已足成家傳世也。自是始專業(yè)華亭,誓以終老。雙白髫年,即從董先生游,今六十余矣。董歷游南北,雙白多從之,故筆法精深,自謂得不傳之秘,又親書三十二字授余,其中有“側筆取勢,晉人不傳之秘”十字。余初見以為不然,蓋勢之一字,余未深明,然每從諸家之說,以為未有不從中鋒而得者,今日側筆,胡為乎第?余從事于此有年,惟此一勢字未了得,毋中鋒之過乎。歸來臨帖數(shù)百字試雙白傳法,猶未了解此勢字。初秋一病,淹留至十九日不愈,即起坐亭中,見風吹竹葉相迎相亞,忽迫忽避,恍有所得,覺前日半解半阻,至此神悟頓開,渙然冰釋矣!羲之云,執(zhí)筆在手,手不知運,運筆在腕,腕不自執(zhí)。此四句貴先講明。透觀此語,轉腕之法貴矣。次選臨古帖,擇其佳者摹之,所貴識得棄取,次折筆點畫之間一一折開,看其起止,法熟后自臻神化。以上五條乃元宰先生臨池妙訣。
此外,側筆取勢晉人不傳之秘也。側筆取勢者,于結構處一反一正。所謂鋒鋒相向,此從運腕得之。凡字得勢則活,得勢則傳。徐欣二字,讓左側右可悟勢奇而反正。永興抽刀斷水,自謂于道有悟,及舞劍斗蛇龍蟠鳳翥諸法,一以貫之矣!又,前人詩云:舵樓一夜雨催詩,果有蛟龍起墨池,悟得將軍舞劍勢,分明草圣折鋒時。“勢”字最妙側筆取勢,言其書畫有鋒,勢奇而反正也。
豐南隅《考功》云:雙鉤懸腕,讓左側右,掌虛指實,意前筆后。此十六字,古人所傳用筆之訣也。雙鉤懸腕,食指中指圓曲如鉤,節(jié)與母指相齊,而撮管指尖則執(zhí)筆,挺直大字,運上腕,小字運下腕,不使肉襯于指;讓左側右者,左腕讓而居外,右腕側而居中,當使筆管與鼻準相對,則頜下無奇斜之患;掌虛指實者,指不實則顫掣無準,掌不虛則窒礙無勢,三指撮齊,上俯仰,進退往復,垂縮剛柔,曲直鉤環(huán),縱橫轉運,無不如意,則筆在畫中而左右皆無病矣;若夫意前筆后,工夫熟后,方可臻也,非紙成堆,筆成冢,安能有此神化。此南隅論臨池家法,矜為神妙。以余觀之,只是搦管法,至所以運筆并未之及,況讓左側右,注解總非耶?或曰讓左側右,畢竟如何,此拗腕法也,亦只向右邊之一法耳。
六書象形會意諧聲指事轉注假借,發(fā)筆處收筆處轉筆處皆有口授妙訣。又起不孤,伏不寡,亦雙白妙語。陳眉公執(zhí)筆撮于指尖,橫擔又斜又扁,不肯對客作書,恐人盜去筆法,此與古人執(zhí)筆稍異。右軍執(zhí)筆向內,大令執(zhí)筆向外,魯公執(zhí)筆真正中鋒,今持其墨跡,向日中照之,劃中微有一線,其色更黑,畫畫皆然。三人執(zhí)筆雖不同,然皆懸腕、懸肘。董先生學大令,鄒虎臣則全仿魯公。
董先生于明朝書家不甚許可,或有推祝枝山者曰,枝山只能作草,頗不入格。于文徵明,但服其能畫,于米萬鐘則更唾之矣。于黃鄧稍蒙許可。董用羊毫,其頭甚長,約一寸七八分,又略豐美。所謂毫毛茂茂,但筆筆尖耳!用之寫小楷、小行或微雜紫毫。若匾額宜用羊毫,字大者,絕不用棕及豬毫。匾額橫字,書宜長瘦,不宜扁闊。直豎匾額,高懸七八丈者,上字宜微大,下字宜微小,大字宜筆筆用力,黑多白少,言用筆宜肥也。
凡寫字,先小字后大字,先縝密后縱宕,理所必然。王覺斯字,課一日,臨帖一日,應請索,以此相間,終身不易。大抵臨摹不可一日間斷耳。覺斯字,一味用力,彼必誤認鐵畫銀鉤,所以魔氣太大。先生每云,吾書無他奇,但姿態(tài)高秀,為古今獨步耳。心忘手,手忘筆,筆忘法,純是天真瀟灑。鄒虎臣初學書最服膺董先生,及雙鉤懸腕三年而后成之。又鄒虎臣評宋四家書,蔡曰嫩,蘇曰俗,黃曰野,米曰賤,以其偏旁欹斜鮮莊雅之度耳。
毗陵有“束第”二字,經(jīng)一尺五六寸,乃元宰書,真得勢字。元宰嘗云,余學三十年,悟得書法而能實證者,在起倒收束處耳,過此一關,雖右軍父子亦無奈何耳!
轉左側右乃右軍字勢。所謂跡似奇而反正者,世人不能解也。字之巧處在用筆,尤在用墨。然非多見古人真跡,不足與談此竅也。蓋用筆之難,難在遒勁,而遒勁非怒筆木僵之謂。乃如大力之人,通身是力,倒輒能起,此惟褚河南虞永興得之,須悟后始知余言也。顏平原屋漏痕折釵股,謂欲藏鋒,后人不識,遂以墨豬當之,皆成俗筆。癡人前不得說夢,欲知屋漏痕折釵股,當于圓熟處求之,未可朝執(zhí)筆而暮合轍也。
吾學書在十七歲時,先是吾家仲子名傳緒,與余同試于郡,郡守以余書拙置第二,自是始發(fā)憤臨池矣。初師顏平原多寶塔碑,又改學虞永興,以為唐不如晉,遂專仿黃庭經(jīng)及鍾元常宣示表、戎輅表、丙舍帖,凡三年,自謂偪古不復,以文徵仲祝希哲置之眼角比。游嘉興,得親觀項子京家藏古人真跡,又見右軍官奴帖于金陵,方悟從前妄自標許,譬如香巖和尚,一經(jīng)洞山問倒,愿一生作粥飯僧,余亦愿焚筆硯矣。然自此,漸漸有心得,今將二十七年,猶作隨波逐流書。雖翰墨小道,其艱如此,況學道乎?
庚戍二月二十日華亭論書。內度景有歷代內府玉寶及歷代名人圖章,又有一長印云:“玉皇殿上掌書仙?!贝似咦稚跛祝恢焐缧?,是亦一奇。觀其語,疑宋徽宗所用之物也。古洲藏此神物,提督馬進寶欲得之,以為進京入貢之用。古洲索價雖三千金,亦權意終無售意也。馬價六百金,古洲不應。有人獻計于馬,遂以暗通海上鄭成功為名,發(fā)兵黑夜圍古洲宅,擒置于獄,凡家之所藏盡為馬有,不獨內景經(jīng)也。又饋金珠乃得免。后馬自京師還,召古洲一飯而已。劉玉少家藏眉公真跡甚多。余昔婆娑其下,見一白紙,便面,橫書“閑揮白羽扇”五字,此款極新。山谷小品云,心能轉腕,手能轉筆,書字便如人意。觀眉公此書,方知古人工書無他奇,但能用筆耳。大令草書淳古,殊近伯英,論者以右軍草入能品,大令草入神品。余以右軍父子草書比之,文章右軍似左氏,大令似莊周,似右軍者,惟顏魯公,楊少師仿佛大令耳。山谷謂洛神賦非王子敬書。以字格筆力去之太遠,乃米宣猷書。山谷詩云:小字莫作癡凍蠅,樂毅論勝遺教經(jīng),大字無瘞鶴銘,隋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然適能作小楷,亦不能擺脫規(guī)矩??驮唬鹤雍尾簧嶙又畠鱿墸坑酂o以應,因知此技非得不傳之秘者,未易易也。凡欲作書,先端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寡默,如對至尊,則無不美也。褚河南印印泥,張長史錐畫沙,顏太師屋漏痕折釵股,懷素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可以悟入也。
肥字須要有骨,瘦字須要有肉。字美觀則不古,初見之使人甚愛,次見之則得其不到古人處,三見之則其不合者盈眼矣。故觀今人之字,如觀文繡,觀古人之字,如觀鐘鼎,行行須求合法,字字須求生動。
淳化閣帖,初刻系棗版,銀定拓。余友吳天定為余父述古公門人所居,又相憐。余朝夕得把玩后,湖廣胡天騮出一冊見示,乃二王草書,生動變化,余一見即知為潭帖,在淳化之上。觀其后款,果然為二王草書。邢子愿得力于此。淳化秘閣續(xù)帖內歐陽太子率更、李太白皆極妙。太白字,天真豪放,逼似其為人,云得力于南唐李后主七法。余見董先生所刻戲鴻堂、寶鼎齋、來仲樓,書種堂正續(xù),二刻鷦了瓴、紅綬軒、海鷗堂、青來館、蒹葭室、眾香堂、大來堂、研廬帖十余種,其中惟戲鴻堂、寶鼎齋為最。先生平生學力皆在此二種,其余諸帖,研蚩各半,而最劣者,則青眾香也。筆意酷似楊彥仲,疑其偽作也。
淳化閣貼,所見諸本,皆系錢文倩物。文倩囊澀,先質六冊于一富賈,余四冊,余嘗見之。其中二王一冊,筆法秀宕,下真跡一等,果俊物也,細玩卻是潭帖。在明朝唯陜西肅王府翻刻石拓為最妙,謂之肅本。從宋拓原本雙鉤勒上石所刻,費數(shù)萬,較今市本相去天淵焉。
明朝法貼,大刻有郁岡齋乃王氏所刻,停云館,乃文氏所刻。郁岡齋,余童年曾見之,不復記憶。停云館,余見之于張玉立家,其中黃庭、蘭亭刻有多種,而帖中所載宋元諸家最詳。又涿州馮相公所刻快雪堂,亦備載蘇米書,采摭頗精,于晉魏歷代之書,十得四五耳。至于董先生所刻戲鴻堂、寶鼎齋,臨摹歷代大家及自書題跋,精妙絕倫,近則可掩郁岡齋,遠則踞諸淳化各種名帖之上,誠罕觀也。
余見二王帖十卷,首幅刻右軍、大令二像,前六卷皆右軍書,后三卷皆大令書,共一百七十余頁,末一卷皆名賢題跋,乃金壇李氏所刻。李為元明兩朝世家,故能辦此。余曾不停手臨七月余,后以乏米,質之張氏,得六星后未能贖,可嘆耳!
二王有甲戍帖,在淳化之上。宜興蔣如奇,號邃初,在揚州鹽商家得之,價值千金。蔣與劉馀佑同年,蔣死,其子中落,適劉子名芳烈者,為鎮(zhèn)江太守,蔣子修謁劉,請看不還,以北寄為辭,及蔣歸,然劉所贈不下數(shù)百金也,后數(shù)年,蔣游京師謁馀佑,又贈數(shù)百金。蔣遂不敢言,至今竟為劉氏所有。
米南宮對宋仁宗曰,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氣,蔡襄勒字,杜衍擺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臣刷字。
余學書十六年,方悟得勢字,至二十七年,方悟得三折筆鋒。今人把筆無幾時,便思揮屏扇纖素,開口便輕議前賢,只是不自知丑態(tài)耳。歷代名家,各有妙悟,如孤蓬自振,驚沙坐飛,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如折釵股屋漏痕、錐畫沙、印印泥,如兩峰出云,忽然自合,如見舞劍器,如見道斗蛇,如聞嘉陵江聲,乃于道字方有悟,抽刀斷水,總只悟得個勢字,是取勢又兼用筆,其余三折鋒之說,自衛(wèi)夫人及羲獻而后無有問途者,豈知之,固秘之耶。抑得勢即三折筆耶,可以不言耶,妙極!
落筆要有疏宕縱逸之氣,凡作字時,便存此想,不可忽略,然必在極熟之后,筆忘手,手忘筆,方能臻此三折筆法。
元宰以爭座位為顏書第一,為其字相連屬,詭異飛動得于意外,最為深思。
學書之人先須筆筆能到古人,及至到處,則須劈破天荒自成一家。秦少游絕愛政黃牛書,問其筆法,政曰:字,心書也。著意則不佳,故每求兒童書以觀其神氣。
余學書在戊子元旦至甲申二十七年,臨摹古帖備極苦心,雖時與古人盤旋,然堂奧未窺也。壬子臘月回山西陳家集,晴窗之下,偶臨元宰禪悅一則,忽悟得變化筆法,然非口授,亦不能透徹耳。
凡臨貼到數(shù)月之后,工夫沉密則平日筆意反為法所縛,動筆輒更拙滯,不得如意,如須換一兩種帖,庶前之所臨,活變生動,從不經(jīng)意處瀟灑而出。臨小字是日,不得為人寫大字,臨大字是日,不得為人寫小字,若轉換數(shù)日筆意飛舞,厥跡既佳,大小亦可任意矣!
余十六歲時,過金陵,侄孫直儒家見其五百金所購歐書樂志論墨跡,余極愛之,因屢愿習此種,又苦其難棄前學,心識其法,五十二年未嘗語人,后傳李錫奇、樂繼武及明晉卿子,名觀者共傳三人焉。在直孺家見顏魯公爭坐位墨跡,在唐版紙上無一字涂抹遺漏,與世所傳草稿不同,字形瘦勁奇變,踴躍生動,如龍眼大,后幅并無人題跋,只有數(shù)行落年月姓名,但云是魯公當日謄清,上之當事者,歷代藏之?;浳骼蟛h瑤蠻洞中,傳為世寶。萬歷末,有浙西顧姓者,官于其地,誘而得之,藏于其家。天啟間轉入?yún)情T韓某之手,直儒用八百金購得之。此卷華亭且未之見,況前此書家乎?宜其題跋之無人也。余得華亭門人傳法,眼能小具別鑒,故知其為真跡也。
鎮(zhèn)江曹次師家藏蘇米真跡,來揚求售。米之用筆,頓跌清古,與世所傳真壤十紙,相去天淵,即較之方圓庵張志孝碑,亦不相類。乍視之,不知為米書。米老儒古帖,結構盤桓,氣魄雄渾,筆意磊落。王雙白云:明朝只有一大家,董元宰是也,下此都是名家??偯鞒瘯艺撝?,可與唐宋匹者,一鄧太素,二鄒衣白,三倪蘇門,四陳眉公,蓋太素得力于米而天姿古勁有屈鐵之勢,全以骨勝,所少者細筋,又無變化,新新之態(tài)。至于鄒書則中鋒懸腕,熒迥剛勁,但拘于顏法,又時傷瘦硬,未能變化耳。若倪書,筆法秀逸,從董脫胎,于歷代之法蘊蓄宏深,而出之簡遠,不似他人著力。陳眉公用筆甚活,自成一家,能于緊處用藏鋒,其結構如松柯掩繚,有骨有趣,從蘇脫胎,一毫不背。此四人皆亞于董,正是孔門有四哲耳。
凡用新筆,以滾水洗毫二三分,膠腥散毫為之一凈則剛健者,遇滾水必軟熟,與筆中柔毫為一類,后以指攢圓,且不可令曲,聽干三四日后,剔硯上垢,去墨腥,新水濃研,即以前筆飽醮,仍深二三分,不可濡水,隨意作大小字百余個,再以指攢圓,直候干收貯,量所用筆頭淺深清水緩開,如意中式,然后醮墨,此華亭秘傳也。又作字先開筆,開筆之法,先點清水,少歇又點,如此三次,令水透毫,然后取筆向干凈硯上旋轉捺之,令四面之毫,無一不和,又由淺入深,令四面毫之潤處無一絲不齊,酌字大小,以分淺深。若臨米,縱小字亦須深開,運用輕重方能隨意。若寫畢,亦另有秘傳。
凡作字時,幾上當安筆七八枝或十余枝,若用筆少不如意即棄去另換一枝,勿惜小費致留惡札于世相傳。善書者不擇筆,此英雄欺人語也。
凡書字,墨須新磨,重按緩轉,則汁細色鮮,書箋紙宜用煙墨,書宣紙宜用膠墨。書熟宣膠墨與煙墨同研乃佳。若純用煙墨,一經(jīng)裱后,則墨色暈出,字跡模糊矣。研墨成后,必須令其停十余分鐘,乃取筆醮寫之,則光彩異常。又,墨須濃,筆須健,以健筆用濃墨,則作字有力而氣韻浮動。又作字須有膽,膽大則懸腕自足,膽小雖懸肘不成。
凡書字,自運在服古,臨古須有我,兩者合之則變美,離之則兩傷。臨古須要無我,一有我便是已意,必不能與古人相消息。攝天地清明之氣,入指腕間,方能與造化相通,而盡萬物之變態(tài),然非窮極古今,一步步腳踏實地,積習久之,縱橫變化無適不當,必不能地負海涵,獨扛百斛。故知千里者跬步之積,萬仞者尺寸之移。孫虔禮云,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凡臨古人,始必求其甚似,久久剝換遺貌,取神則相契,在牝牡驪黃之外,斯為神似。宋人謂,顏字學褚,絕不相似。此可悟臨古之妙矣!
凡臨古人,始在能取,繼則能舍。能取易,能舍難,然不能取無由能舍。善學柳下惠,莫若魯男子,于此可悟舍法。非折骨還父,折肉還母,何從現(xiàn)得清靜法身來。余憶七歲時,讀書東門王憶峰家,王稱道董先生之學,余即慕其為人。余十七歲時,得筆法于南都。所謂手授口訣者,于此始知之。十九歲得寶鼎齋初拓,甚愛之。是時購先生真跡,然余以沉溺八股,既鮮閑暇,又生畏憚,是以不果學。乙酉之變,余家片紙只字都無存者,避亂湖邊,教授閱三四年,復購數(shù)種。丙戊春,學永興真書,兩月即棄去,仍臨肥本蘭亭,直到戊子元旦,始落筆志畢生。于此年三月廿四日臨所堂大羅經(jīng)止靜太古一則。歲月蹉跎,忽驚老邁,古之書家,自成童即能把筆,如大令六七歲受筆法,一到壯年,名滿四方。子昂三十八歲已官就名成。余年四十八始有此志,不知何年得入古人之室,亦帷有立志堅定,工夫不懈,庶幾有成耳。
習古人書,必須專精一家,至于信手觸筆,無所不似,然后可兼收并蓄,淹貫眾有,亦決不能自成一家。若專此一家,到得似來,只為此一家所蓋,枉費一生氣力。又臨古須透一步,翻一局,乃適得其正。古人言,智過其師,方名得髓。此最解人語。
人必各自立一家,乃可與古人相抗。魏晉迄今,無有一家同者,非由風會遷流,亦緣規(guī)模自樹。仆常謂,使右軍在今日,亦學不得,正恐為古人所蓋耳。作書須筆筆有原本乃佳,一筆杜撰便不成字。作書不可不通篆隸,今人作書,別字滿紙,只緣其末,未詳其本,隨意寫寫耳。通篆法則字體無差,通隸法則用筆有則,此入門第一正步。
東坡論唐六家書,永禪師骨深稱體兼眾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歐陽率更妍緊拔群,尤工于小楷。褚河南清遠瀟灑,微雜隸體。張長史草書頹然天放,略有點畫處而意態(tài)自足,號為神逸。顏魯公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后之作者,殆難復措手。柳少師本于顏而能自出新意,其言心正則筆正者,非獨諷諫,理固然也。東坡于唐代變遷之跡論之最精,而武斷私造之字則置而不論也。北宋書家,東坡及山谷米襄陽大抵高際闊步,氣韻軒昂,或詆其棱角怒張則失之過。蔡襄李時亦有聲于時。宣和時徽宗留意書法,得杜唐稽一人書法不傳。高宗南渡,力圖恢復,乃作評書之文,為翰墨志,玩物而已。大旨可宗,惟在羲獻,彼何不援羲之之言曰:區(qū)區(qū)江右,固足以寒心乎!后之學書者,當思有益于國家社會乃可。
宋以后書家,變遷最異者為洪武體或謂之宋字,橫細縱角,字體方正,施之刻書,良有裨益,惟文人習之者,除碑版亦無用之者,僅為書手(原為手民)專家之學也。
凡寫榜書,須我之氣足蓋世,雖字尋丈,只如小楷,乃可指揮如意,有意展拓,即氣為字所奪,便書不成。榜書每一字中,必有兩筆不用力處,須安頓使簡淡,令全字之勢,寬然有余,乃能跌蕩盡意,此正善用力處。
凡作榜書,不須拘結構長短闊狹,隨其字體為之,則差參錯落,自成法度,一排比令整齊,便是俗格。
凡榜書,三字須中一字略小,四字須中二字略小,若齊一則高懸起便中二字突出矣。又榜書結構體宜少長,高懸則方,若結體太方則高懸起便扁闊,而勢散矣!
今楷書之勻圓豐滿者,謂之館閣體,類皆千手雷同。乾隆中葉后,四庫館開,而其風益盛。然此體唐宋亦有之。段成式《酉陽雜俎》詭習內載有官楷手書《沈括筆談》云:三館楷書不可謂不精不麗,求其佳處,則死無一筆是矣。竊以謂此種楷法為書手則可,士大夫亦從而效之,何耶?清朝若沈文恪、姜西溟之在圣祖時,查詹事、汪中允、陳弈禧之在世宗時,張文敏、汪文端之在高宋時,庶幾卓爾不群矣。至若梁文定、彭文勤之楷法,則又昔人所云堆墨書矣!
凡寫對聯(lián),落己名不宜太低,太低則吊腳不合格。若拓圖章則宜留地步,不拓則少低亦可,總以合式為上乘。又首聯(lián)宜站左邊,對聯(lián)宜站右邊,以便路款。又凡字格宜上緊下松,留有余地,步且見人福澤。
定武蘭亭石刻,出自率更,若以為率更所書者,余償疑焉。太宗於此敘愛之如此其篤也,得之如此其難也,既欲壽諸貞石,嘉彼士林,乃舍右軍之真跡用率更之臨本,殆不然矣!后見何延之蘭亭始末記云:帝得帖,命馮承素韓通政等各拓數(shù)本賜太子諸王,一時能書如歐陽虞褚諸公,皆臨拓相尚,劉竦嘉話錄云:蘭亭序,武德四年入秦府,貞觀十年始拓以分賜近臣。何子楚跋云:唐太宗詔,供奉臨蘭亭序惟率更令歐陽詢自拓之文奪其勒石留之禁中,然后知定武本乃率更相拓而非其手書也。又蘭亭博議云:歐公集古不錄定武本,自山谷喜定武本,于是士大夫爭寶之。
欲學書者,必得傳授。明季華亭董公其昌傳執(zhí)筆法于其邑人沈公荃、逮國朝傳王公鴻緒,鴻緒傳張公照,照傳何公國宗,國宗傳金陵梅君鉅。余學書三十年后,始緣鉅得其傳,先是張公秘其法,不授人,一日同何公坐獄中,何公叩之再三,乃告之,仍囑勿泄。及出獄,何公偏語人梅君,因得之。及張公總裁某館梅君謄錄館中見公作書,狐裘袖拂幾上。張公曰,觀吾袖拂幾乎,腕實懸而動也。于此可以知書法之秘訣矣,亦貴學者有恒耳。
書若人然,須備筋骨血肉,血濃骨老,筋藏肉瑩,加之姿態(tài)奇逸,可謂美矣。近代.康有為《廣藝舟雙楫》
作字如人,然筋骨血肉,精神氣脈,八者備而后可為人,闋其一行尸耳。清.王淑《論書滕語》
書必有神,氣,骨,血,肉,五者闋一,不成為書也。北宋.蘇軾《論書》
初學之際,宜先筋骨,筋骨不立,肉何所附。唐.徐浩《論書》
風神者,骨中帶肉也。老勁者,肉中帶骨也。有志臨池者,當以慧眼區(qū)別之。清.朱和羹《臨池心解》
先儀骨體,復盡精神,有膚有血,有力有筋......。絲來線去,脈絡分明?!稌鴮W詳說》
骨即存矣,而遒潤加之。唐.孫過庭《書譜》
凡作書,無論何體,必須筋骨血肉備具,筋者鋒之所為,骨者毫之所為,血者水之所為,肉者墨之所為,鋒為筆之情,水為墨之髓。清.包世臣《安吳論書》
以筋骨立形,以神情潤色。唐張懷灌《文字論》
字之骨,大指下節(jié)骨是也;字之筋,筆鋒是也;字之肉,筆毫是也。字生于墨,墨生于水,水者,字之血也。元.陳繹曾《翰林要訣》
人之于書,得心應手,千形萬狀,不過曰中和,曰肥,曰瘦而已。若而書也,修短合度,輕重協(xié)衡,陰陽得宜,剛柔互濟。明.項穆《書法雅言》
肥字須要有骨,瘦字須要有肉......。北宋.黃庭堅
骨體筋而植立,筋附骨而縈旋,骨有修短,筋有肥細,二者未始相離,作用因而分屬
筋骨不生于筆,而筆能損之益之;血肉不生于墨,而墨能增之減之。肉托毫穎而腴,筋籍墨沉而潤。腴則多媚,潤則多姿。清.笪重光《書筏》
夫馬筋多肉少為上,肉多筋少為下,書亦如之。唐.張懷灌《評書藥石論》
書有筋骨血肉,前人論之備矣,抑更有說焉?蓋分而為四,合則一焉。分而言之,則筋出臂腕,臂腕須旋,旋則筋生;骨出于指,指尖不實,則骨骼難成;血為水墨,水墨須調;肉是筆毫,筆虛圓健。血能華色,內則姿態(tài)出焉;然血肉生于筋骨,筋骨不立,則血肉不能自榮。故書以筋骨為先。清.朱履貞《學書捷要》
故其始學得其粗,未得其精;太緩者滯而無筋,太急者病而無骨;損毫側管,則飩慢而多肉;豎筆直鋒,則干枯而露骨。清.馮武《指意》
今吾臨古人之書,殊不學其形勢,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勢自生耳。吾之所為,皆先作意,是以果能成也。唐.李世民《筆法訣》
柔和則綽約呈姿,剛節(jié)則鑒艷執(zhí)操......。唐.張懷灌《評書藥石論》
鷹隼之彩而翰飛戾天者,骨勁而氣猛也;虺翟備色而翱翱百步者,肉豐而力沉也。若藻曜而高翔,書之鳳凰矣。宋.朱文長《續(xù)書斷》
骨豐肉潤,入妙通靈。清.馮武《書法正傳》
拘則乏勢,放又少則,純骨無媚,純肉無力,少墨浮澀,多墨笨鈍。梁武帝《又答論》
蓋有骨必有肉,有實必有虛。否則崢嶸而近于險惡,無縹緲空靈之勢矣。清.盛大士《溪山臥浮錄》
書法趨骨力剛健,最忌野。清.梁獻《學書論》
筆格遒勁,亦是渾厚有力,非出筋露骨,令人見面刺目。清.華琳《南宗訣秘》
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晉.衛(wèi)爍《筆陣圖》
使盡氣力,至于沉盡入骨,筆乃能和。和則不剛不柔,變化斯出。故知和者,沉勁之至非縱逸之謂。清.王淑《論書滕語》
瘦而露骨,肥而露肉,不以為佳;瘦不露骨,肥不露肉,乃為上也。明.項穆《書法雅言》
畫促則字勢橫,畫疏則字形慢;拘則乏勢,放又少則;純骨無媚,純肉無力,少墨浮澀,多墨笨飩,比并皆然。蕭衍《答陶隱居論書》
世人但以怒張為筋骨,不知不怒張自有筋骨焉。北宋.米芾《海岳明言》
書之要,統(tǒng)于“骨氣”二字。骨氣而曰洞達者,中透為洞,邊透為達。洞達則自之疏密肥瘦皆善,否則皆病。
字有果敢之力,骨也;有含忍之力,筋也。用骨得骨,故取指實;用筋得筋,故取腕懸。清.劉熙載《藝概》
字要骨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貼乃秀潤生,布置穩(wěn)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tài)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北宋.米芾《海岳明言》
凡人物之生也,必柔而潤,其死也,必硬而燥,草木亦然。柔潤則肥瘦皆圓,硬燥則長短皆扁。是故曲直在性情,而達于形質。圓扁在形質,而本于性情。清.包世臣《安吳論書》
唐太宗曰:吾少時觀陣,即知強弱。今臨古人書,不學其形勢,惟求其骨力,及得其骨力,而形勢自生耳。清.梁章鉅《學字》 學書如學拳。學拳者身法,步法,手法,扭筋對骨,出手起腳,必極筋所能至。使之內氣通而外勁出,予所以謂臨摹古貼,筆畫地步,必比古貼長過半,乃能盡其勢而轉其意者也。至學拳已成,真氣氧足,其骨節(jié)節(jié)可轉,其筋條條皆直,雖對強敵,可以一指之于分寸之間若無事者。書家自運之道,亦如是矣。清.包世臣《安吳論書》
人知直畫之力盡,而不知游絲之力更堅利多鋒。清.笪重光《書筏》
字有骨肉筋血,以氣充之。書之六局,以氣為主。清.包世臣《安吳論書》
大要以筆老為貴,少有失誤,亦可輝映。所貴乎濃纖間出,血脈相連,筋骨老健,風神灑落,姿態(tài)備具,真有真之態(tài)度,行有行之態(tài)度,草有草之態(tài)度,必須博習,可以兼通。宋.姜夔《續(xù)書譜》
夫運者,先運其心,次運其身,運一身之力,盡歸臂腕,堅如屈鐵,注全力于指尖。清.朱履貞《學書捷要》
質直者,則徑挺不遒,剛很者,又掘強無潤;矜斂者,過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滯澀;遲重者,終于拙鈍;輕鎖者,染于俗吏。唐.孫過庭《書譜》
書家貴下筆老重,所以救輕蘼之病也。然一味蒼辣,又是因藥發(fā)病,要使秀處如鐵,嫩處如金,方為用筆之妙。清.吳德旋《初月樓論書隨筆》
書要兼?zhèn)潢庩柖狻4蠓渤林?,陰也;奇拔豪達,陽也。清.劉熙載《藝概》
剛勁忌野,清勁忌薄。清.梁獻《評書貼》
論書者曰蒼,雄,秀,余謂更當益一“深”字。凡蒼而涉于老禿,雄而失于粗疏,秀而入于輕靡者,不深故也。清.劉熙載《藝概》
所謂老者,結構精密,體裁高古,巖曲聳峰,旌旗列陣是也。所謂少者,氣體充和,標格雅秀,百般滋味,千種風流是也。老而不少雖古拙峻偉,而鮮豐貌秀麗之容。少而不老,雖婉暢纖妍,而乏沉重典實之意。
老乃書之筋力,少則書之資顏。明.項穆《書法雅言》
徘徊俯仰,容與風流。剛則鐵畫,媚若銀鉤,麗則倚糜而清遒。唐.歐陽詢《用筆論》
蓋用筆之難,難在遒勁。而遒勁非是怒筆木強之謂,乃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輒能起。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
左氏敘事,紛者整之,孤者輔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剪裁運化之方,斯為大備。清.劉熙載《藝概》
<<傳授筆法人名>>
蔡邕受于神人,而傳之崔瑗及女文姬。文姬傳之鐘繇。鐘繇傳之衛(wèi)夫人。衛(wèi)夫人傳之王羲之。王羲之傳之王獻之。王獻之傳之外甥羊欣。羊欣傳之王僧虔。王僧處傳之蕭子云。蕭子云傳之僧智永。智永傳之虞世南。世南傳之歐陽詢。詢傳之陸柬之。柬之傳之侄彥遠。彥遠傳之張旭。旭傳之李陽冰。陽水傳徐浩、顏真卿、鄔肜、韋玩、崔邈。凡二十有三人。文傳終于此矣。
劉熙載 <<書概>>
圣人作《易》,立篆以盡。意,先天,書之本也:篆,后天,書之用也。
書之有隸生于篆,如音之有微生于宮。故篆取力氣長,隸取勢險節(jié)短,蓋運筆與奮筆之辯也。 正書居靜以洽動,草書居動以洽靜。
書要兼?zhèn)潢庩柖?。大凡沈著屈郁,陰也;奇拔豪達,陽也。
高韻深情,堅質浩氣,缺一不可以為書。
怪石以丑為美,丑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一丑字中丘壑未易盡言。
學書者始由不工求工,繼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極也。
書家一尚熟,而熟有精粗深淺之別,楷能用生為熟。熟乃可貴自世之輕俗滑易當之,而真熟亡矣。
篆尚婉而通,南帖似之;隸欲精而密,北碑似之。
北書以骨勝,南書以韻勝然北自有北之韻,南自有南之骨也。唐太宗論書曰:“吾之所為,皆先作意,是以果能成?!庇菔滥献鳌豆P髓》,其一為《辯煮》,蓋書雖重法,然意乃法之所受命也。
東坡論吳道子畫“出新煮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蓖浦跁?,但尚法度與豪放,而無新意妙理,末矣。
它書,法多于意;草書,意多于法。故不善言草者,意法相害,善言草者,意法相成。
米芾 <<海岳名言>>
歷觀前賢論書,征引迂遠,比況奇巧,如“龍?zhí)扉T,虎臥鳳闕”,是何等語?或遣辭求工,去法逾遠,無益學者。故吾所論要在入人,不為溢辭。
吾書小字行書,有如大字。唯家藏真跡跋尾,間或有之,不以與求書者。心既貯之,隨意落筆,皆得自然,備其古雅。壯歲未能立家,人謂吾書為集古字,蓋取諸長處,總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也。
江南吳皖、登州王子韶大隸題榜古意盎然,我兒尹仁大隸題榜與之等。又幼兒尹知代我名書碑及手大字更無辨。門下許侍郎尤愛其小楷,云:“每小簡可使令嗣書。”謂尹知也。
老杜作《薛程慧普寺》詩云:“郁郁三大字,蛟龍發(fā)相纏?!苯裼惺镜靡曋耸菣M勒倒收筆鋒,筆筆如蒸餅,“普”字如人握兩拳,伸臂而立,丑怪難狀。由是論之,古無真大字明矣。
葛洪“天臺之觀”飛白,為大字之冠,古今第一。歐陽詢“道林之寺”,寒儉無精神。柳公權“國清寺”,大小不相稱,費盡筋骨。裴休率意寫牌,乃有真趣,不陷丑怪。真字甚易,唯有體勢難,謂不如畫算,勻,其勢活也。
字之八面,唯尚真楷見之,大小各自有分。智永有八面,已少鐘法。丁道護、歐、虞筆始勻,古法亡矣。柳公權師歐,不及遠甚,而為丑怪惡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書。
唐官誥在世為褚、陸、徐嶠之體,殊有不俗者。開元以來,緣明皇字體肥俗,始有徐浩,以合時君所好,經(jīng)生字亦自此肥。開元以前古氣,無復有矣。
唐人以徐浩比僧虔,甚失當。浩大小一倫,猶吏楷也。僧虔、蕭子云傳鐘法,與子敬無異,大小各有分,不一倫。徐浩為顏真卿辟客,書韻自張顛血脈來,教顏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也。
石刻不可學,但自書使人刻之,已非己書也,故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如顏真卿,每使家僮刻字,故會主人意,修改波撇,致大失真。唯吉州廬山題名,題訖而去,后人刻之,故皆得其真,無做作凡俗之差,乃知顏出于褚也。又真跡皆無蠶頭燕尾之筆,與郭知運《爭坐位帖》,有篆箍氣,顏杰思也。柳與歐為丑怪惡札祖,其弟公綽乃不俗于兄。筋骨之說出于柳,世人但以怒張為筋骨,不知不怒張自有筋骨焉。
凡大字要如小字,小字要如大字。褚遂良小字如大字,其后經(jīng)生祖述,間有造妙者。大字如小字,未之見也。
世人多寫大字時用力提筆,字愈無筋骨神氣,作圓筆頭如蒸餅,大可鄙笑。要須如小字,鋒勢備全、都無刻意做作乃佳。自古乃今,余不敏,實得之。榜字固已滿世,自有識者知之。
石曼卿作佛號,都無回互轉折之勢,小字展令大,大字促令小,是顛教顏真卿謬論。蓋字自有大小相稱,且如“太一之殿”,作四窠分,豈可將“一”字肥滿一窠,以對“殿”字乎!蓋自有相稱,大小不展促也。余嘗書“天慶之觀”,“天”、“之”字皆四筆,“慶”、“觀”字多畫,在下各隨其相稱寫之,掛起氣勢自帶過,皆如大小一般,雖真有飛動之勢也。
書至隸興,大篆古法大壞矣。篆籀各隨字形大小,故知百物之狀,活動圓備,各各自足。隸乃始有展促之勢,而三代法亡矣。
歐、虞、褚、柳、顏、皆一筆書也。安排費工,豈能垂世?李邕脫子敬體,乏纖濃;徐浩晚年力過,更無氣骨:皆不如作郎官時《婺州碑》也。《董孝子》、《不空》,皆晚年惡札,全無研媚,此自有識者知之。沈傳師變格,自有超世真趣,徐不及也。御史蕭誠書太原題名,唐人無出其右。為司馬系《南岳真君觀碑》,極有鐘、王趣,馀皆不及矣。
智永臨集《千文》,秀潤圓勁,八面具備,有真跡。自“顛沛”字起,在唐林夫處,他人所收不及也。
字要骨格,肉須裹筋,筋須藏肉,帖乃秀潤生,布置穩(wěn),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變態(tài)貴形不貴苦,苦生怒,怒生怪;貴形不貴作,作入畫,畫入俗:皆字病也。
“少成若天性,習慣若自然”,茲古語也。吾夢古衣冠人授以折紙書,書法自此差進,寫與他人都不曉。蔡元長見而驚曰:“法何太遽異耶?”此公亦具眼人。章子厚以真自名,獨稱我行草,欲我書如排算子,然真字須有體勢乃佳爾。
顏魯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尹仁等古人書,不知此學我書多。小兒作草書,大段有意思。
智永硯成臼,乃能到右軍。若穿透,始到鐘、索也。可不勉之!
一日不書便覺思澀,想古人未嘗片時廢書也。因思蘇之才《恒公至洛帖》,字明意殊有工,為天下法書第一。
半山莊臺上多文公書,今不知存否?文公學楊凝式書,人鮮知之,余語其故,公大賞其見鑒。
金陵幕山樓隸榜,乃關蔚宗二十一年前書,想六朝宮殿榜皆如是。
歐陽修 <<六一論書>>
蘇子美嘗言:明窗凈幾,筆硯紙墨皆極精良,亦自是人生一樂。然能得此樂者甚稀,其不為外物移其好者,又特稀也。余晚知此趣,恨字體不工,不能到古人佳處,若以為樂,則自是有馀。《試筆·學書為樂》
自少所喜事多矣。中年以來,或厭而不為,或好之未厭,力有不能而止者。其愈久益深而尤不厭者,書也。至于學字,為于不倦時,往往可以消日。乃知昔賢留意于此,不為無意也?!对嚬P·學書消日》
學書勿浪書,事有可記者,他時便為故事?!对嚬P·學書作故事》
自此已后,只日學草書,雙日學真書。真書兼行,草書兼楷,十年不倦當?shù)妹?。然虛名已得,而真氣耗矣,萬事莫不皆然。有以寓其意,不知身之為勞也;有以樂其心,不知物之為累也。然則自古無不累心之物,而有為物所樂之心?!对嚬P·學真草書》
每書字,嘗自嫌其不佳,而見者或稱其可取。嘗有初不自喜,隔數(shù)日視之,頗若有可愛者。然此初欲寓其心以消日,何用較其工拙,而區(qū)區(qū)于此,遂成一役之勞,豈非人心蔽于好勝邪!《試筆·學書工拙》 作字要熟,熟則神氣完實而有馀,于靜坐中,自是一樂事。然患少暇,豈其于樂處常不足邪?《試筆。作字要熟》
蘇子美常言用筆之法,此乃柳公權之法也。亦嘗較之斜正之間,便分工拙。能知此及虛腕,則羲、獻之書可以意得也。因知萬事有法。揚子云:“斷木為棋, 革為鞠,亦皆有法。”豈正得此也。《試筆·用筆之法》
蘇子美喜論用筆,而書字不迨其所論,豈其力不副其心邪?然“萬事以心為本,未有心至而力不能者,”余獨以為不然。此所謂非知之難,而行之難者也。古之人不虛勞其心力,故其學精而無不至。蓋其幼也,未有所為時,專其力于學書。及其漸長,則其所學漸近于用。今人不然,多學書于晚年,所以與古不同也?!对嚬P·蘇子美論書》
自蘇子美死后,遂覺筆法中絕。近年君謨獨步當世,然謙讓不肯主盟。往年予嘗戲謂:“君謨學書如口,用盡氣力,不離故處?!本冾H笑以為能取譬。今思此語已二十馀年,竟如何哉?《試筆·蘇子美蔡君謨書》
余始得李邕書,不甚好之,然疑邕以書自名,必有深趣。及看之久,遂為他書少及者,得之最晚,好之尤篤。譬猶結交,其始也難,則其合也必久。余雖因邕書得筆法,然為字絕不相類,豈得其意而忘其形者邪?因見邕書,追求鐘、王以來字法,皆可以通,然邕書未必獨然。凡學書者得其一,可以通其馀。余偶從邕書而得之耳?!对嚬P·李邕書》
有暇即學書,非以求藝之精,直勝勞心于他事爾。以此知不寓心于物者,直所謂至人也。寓于有益者,君子也;寓于伐性汨情而為害者,愚惑之人也。學書不能不勞,獨不害情性耳。要得靜中之樂,惟此耳?!豆P說·學書靜中至樂說》
夏日之長,飽食難過,不自知愧。但思所以寓心而銷晝暑者,惟據(jù)案作字,殊不為勞。當其揮翰若飛,手不能止,雖驚雷疾霆,雨雹交下,有不暇顧也。古人流愛,信有之矣。字未至于工,尚已如此,使其樂之不厭,未有不至于工者。使其遂至于工,可以樂而不厭,不必取悅當時之人,垂名于后世,要于自適而已?!豆P說·夏日學書論》
昌武筆畫遒峻,蓋欲自成一家,宜共見稱于當時也。風雅寂寞久矣,向時蘇、梅二子以天下兩窮人主張斯道,一時士人傾想其風采,奔走不暇,自其淪亡遂無復繼者,豈孟子所謂“折枝之易”第不為耶?覽李翰林詩筆,見故時朝廷儒學侍從之臣,未嘗不以篇章翰墨為樂也?!峨s題跋·跋李翰林昌武書》
善為書者以真楷為難,而真楷又以小字為難。羲、獻以來,遺跡見于今者多矣,小楷惟《樂毅論》一篇而已。今世俗所傳,出故高紳學士家最為真本,而斷裂之馀僅存者百馀字爾,此外吾家率更所書《溫彥博墓銘》亦為絕筆。率更書世固不少,而小字亦止此而已。以此見前人于小楷難工,而傳于世者少而難得也。君謨小字新出而傳者二:《集古錄目序》橫逸飄發(fā),而《茶錄》勁實端嚴。為體雖殊而各極其妙,蓋學之至者,意之所到,必造其精。予非知書者,以接君謨之論久,故亦粗識其一二焉。治平甲辰?!峨s題跋·跋茶錄》
趙構: <<翰墨志>>
余自魏晉以來至六朝筆法,無不臨摹?;蚴捝ⅲ蚩菔?,或遒勁而不回,或秀異而特立,眾體備于筆下,意簡猶存于取舍。至若《稧帖》,則測之益深,擬之益嚴。姿態(tài)橫生,莫造其原,詳觀點畫,以至成誦,不少去懷也。法書中,唐人硬黃自可喜,若其馀,紙札俱不精,乃托名取售。然右軍在時,已苦小兒輩亂真,況流傳歷代之久,贗本雜出,固不一幅,鑒定者不具眼目,所以去真益遠。惟識者久于其道,當能辯也。
余每得右軍或數(shù)行、或數(shù)字,手之不置。初若食口,喉間少甘則已,末則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也,故尤不忘于心手。頃自束發(fā),即喜攬筆作字,雖屢易典刑,而心所嗜者,固有在矣。凡五十年間,非大利害相妨,未始一日舍筆墨。故晚年得趣,橫斜平直,隨意所適。至作尺馀大字,肆筆皆成,每不介意。至或膚腴瘦硬,山林丘壑之氣,則酒后頗有佳處。古人豈難到也。
衛(wèi)夫人名鑠,字茂漪,晉汝陰太守李矩妻。善鐘法,能正書,入妙。王逸少師之,杜甫謂“學書初學衛(wèi)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也。
端璞出下巖,色紫如豬肝,密理堅致,潴水發(fā)墨,呵之即澤,研試則如磨玉而無聲,此上品也。中下品則皆砂壤相雜,不惟肌理既粗,復燥而色赤。如后歷新坑,皆不可用,制作既俗,又滑不留墨。且石之有眼,余亦不取,大抵瑕翳于石有嫌,況病眼假眼,韻度尤不足觀,故所藏皆一段紫玉,略無點綴。
本朝士人自國初至今,殊乏以字畫名世,縱有,不過一二數(shù),誠非有唐之比。然一祖八宗皆喜翰墨,特書大書,飛白分隸,加賜臣下多矣。余四十年間,每作字,因欲鼓動士類,為一代操觚之盛。以六朝居江左皆南中士夫,而書名顯著非一。豈謂今非若比,視書漠然,略不為意?果時移事異,習尚亦與之汙隆,不可力回也。
《評書》謂羊欣書如婢作夫人,舉止羞澀不堪位置。而世言米芾喜效其體,蓋米法欹側,頗協(xié)不堪位置之意。聞薛紹彭嘗戲米曰:“公效羊欣,而評者以婢比欣,公豈俗所謂重臺者耶?”
前人多能正書而后草書,蓋二法不可不兼有。正則端雅莊重,結密得體,若大臣冠創(chuàng),儼立廊廟。草則騰姣起鳳,振迅筆力,穎脫豪舉,終不失真。所以齊高帝與王僧虔論書,謂:“我書何如卿?”僧虔曰:“臣正書第一,草書第三:陛下草書第二,而正書第三。是臣無第二,陛下無第一?!钡鄞笮?。故知學書者必知正草二體,不當闕一。所以鐘、王輩皆以此榮名,不可不務也。
晉起太極殿,謝安欲使獻之題榜,以為萬世寶。當時名士已愛重若此。而唐人評獻之,謂“雖有父風,殊非新巧。字勢疏瘦,如枯木而無屈伸,若餓隸而無放縱”,鄙之乃無佳處。豈唐人能書者眾,而好惡遂不同如是耶?
米芾得能書之名,似無負于海內。芾于真楷、篆、隸不甚工,惟于行、草誠入能品。以芾收六朝翰墨,副在筆端,故沉著痛快,如乘駿馬,進退裕如,不煩鞭勒,無不當人意。然喜效其法者,不過得外貌,高視闊步,氣韻軒昂,殊不究其中本六朝妙處醞釀,風骨自然超逸也。昔人謂支遁道人愛馬不韻,支曰:“貧道特愛其神駿耳:”余于米字亦然。又芾之詩文,詩無蹈襲,出風煙之上;覺其詞翰同有凌云之氣,覽者當自得。
世傳米芾有潔疾,初未詳其然,后得芾一帖云:“朝靴偶為他人所持,心甚惡之,因屢洗,遂損不可穿?!币源说脻嵵怼Qデ覍蚁?,余可知矣。又芾方擇婿,會建康段拂字去塵,芾釋之曰:“既拂矣,又去塵,真吾婿也?!币耘拗?。又一帖云:“承借剩員,其人不名,自稱曰張大伯。是何老物,輒欲為人父之兄?若為大叔,猶之可也。”此豈以文滑稽者耶?
士人作字,有真、行、草、隸、篆五體,往往篆、隸各成一家,真、行、草自成一家,以筆意本不同,每拘于點畫,無放意自得之跡,故別為戶牖。若通其變,則五者皆在筆端,了無閡塞,惟在得其道而已。非風神穎悟,力學不倦,至有筆冢、研山者。似未易語此。
世有《絳帖》、《潭帖》、《臨江帖》,此三書,《絳》本已少,惟《潭帖》為勝者,以錢希白所臨本也。希白于字畫得佳處,故于二王帖尤邃。若《臨江》則失真遠矣。又《淳化帖》、《大觀帖》,當時以晉、唐善本及江南所收帖,擇善者刻之。悉出上圣規(guī)摹,故風骨意象皆存,在識者鑒裁,而學者悟其趣爾。
士于書法必先學正書者,以八法皆備,不相附麗。至于字亦可正讀,不渝本體,蓋隸之馀風。若楷法既到,則肆筆行草間,自然于二法臻極,煥手妙體,了無闕軼。反是則流于塵俗,不入識者指目矣。吾于次敘得之,因筆其梗概。
草書之法,昔人用以趣急速而務簡易,刪難省煩,損復為單,誠非蒼、史之跡。但習書之馀,以精神之運,識思超妙,使點畫不失真為尚。故梁武謂赴急書,不失蒼公鳥跡之意,顧豈皂吏所能為也?又其敘草大略,雖趙壹非之,似未易重輕其體勢。兼昔人自制草書,筆悉用長毫,以利縱舍之便,其為得法,必至于此。
學書之弊,無如本朝,作字真記姓名爾。其點畫位置,殆無一毫名世。
先皇帝尤喜書,致立學養(yǎng)士,惟得杜唐稽一人,馀皆體仿了無神氣。因念東晉渡江后,猶有王、謝而下,朝士無不能書,以擅一時之譽,彬彬盛哉!至若紹興以來,雜書、游絲書,惟錢塘吳說;篆法惟信州徐兢:亦皆碌碌,可嘆其弊也。
昔人論草書,謂張伯英以一筆書之,行斷則再連續(xù)。蟠屈拿攫,飛動自然,筋骨心手相應,所以率情運用,略無留礙。故譽者云:“應指宣事,如矢發(fā)機,霆不暇激,電不及飛?!苯栽鞓O而言創(chuàng)始之意也。后世或云“忙不及草”者,豈草之本旨哉?正須翰動若馳,落紙云煙,方佳耳。
士人于字法,若少加臨池之勤,則點畫便有位置,無面墻信手之愧。前人作字煥然可觀者,以師古而無俗韻,其不學臆斷,悉掃去之。因念字之為用大矣哉!于精筆佳紙,遣數(shù)十言,致意千里,孰不改現(xiàn)存嘆賞之心!以至竹帛金石傳于后世,豈只不泯,又為一代文物,亦猶今之視昔,可不務乎?偶試筆書以自識。
宋虞龢論文房之用,有吳興青石圓研,質滑而停墨,殊勝南方瓦石。今苕、口間不聞有此石硯,豈昔以為珍,今或不然?或無好事者發(fā)之?抑端璞、徽硯既用,則此石為世所略。
唐何延年謂右軍永和中,與太原孫承公四十有一人,修袚稧,擇毫制序,用蠶繭紙,鼠須筆,遒媚勁健,絕代更無。凡三百二十四字,有重者皆具別體,就中“之”字有二十許,變轉悉異,遂無同者,如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書數(shù)百千本,終不及此。余謂“神助”及“醒后更書百千本無如者”,恐此言過矣。右軍他書豈減《稧帖》,但此帖字數(shù)比他書最多,若千丈文錦,卷舒展玩,無不滿人意,軫在心目不可忘。非若其他尺牘,數(shù)行數(shù)十字,如寸錦片玉,玩之易盡也。
本朝自建隆以后,平定僭偽,其間法書名跡皆歸秘府。先帝時又加采訪,賞以官職金帛,至遣使詢訪,頗盡探討。命蔡京、梁師成、黃冕輩編類真贗,紙書縑素,備成卷帙。皆用皂鸞鵲木、錦褾褫、白玉珊瑚為軸,秘在內府。用大觀、政和、宣和印章,其間一印以秦璽書法為寶。后有內府印,標題品次,皆宸翰也,舍此褾軸,悉非珍藏。其次儲于外秘。余自渡江,無復鐘、王真跡。間有一二。以重賞得之,褾軸字法亦顯然可驗。
智永禪師,逸少七代孫,克嗣家法。居永欣寺閣三十年,臨逸少真草《千文》,擇八百本,散在浙東。后并《稧帖》傳弟子辯才。唐太宗三召,恩賜甚厚,求《稧帖》終不與。善保家傳,亦可重也。余得其《千文》藏。
楊凝式在五代最號能書,每不自檢束,號“楊風子”,人莫測也。其筆札豪放,杰出風塵之際,歷后唐、漢、周,卒能全身名,其知與字法亦俱高矣。在洛中往往有題記,平居好事者,并壁畫,置坐右,以為清玩。
余嘗謂,甚哉字法之微妙,功均造化,跡出竊具,未易以點畫工,便為至極。蒼、史始意演幽,發(fā)為圣跡,勢合卦象,德該神明,開闔形制,化成天下。至秦漢而下諸人,悉胸次萬象,布置模范。想見神游八表,道冠一時。或帝子神孫,廊廟才器,稽古入妙,用智不分,經(jīng)明行修,操尚高潔,故能發(fā)為文字,照映編簡;至若虎視狼顧,龍駭獸奔?;虿菔ゲ葙t,或絕倫絕世,宜合天矩,觸涂造極。非夫通儒上士詎可語此,豈小智自私、不學無識者可言也。
蔡邕: 九勢
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矣,陰陽既生,形勢出矣。藏頭護尾,國在其中,下筆用力,肌膚之麗。故曰: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惟筆軟則奇怪生焉。
凡落筆結字,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勢遞相映帶,無使勢背。
轉筆,宜左右回顧,無使節(jié)目孤露。
藏鋒,點畫出入之跡,欲左先右,至回左亦爾。
藏頭,圓筆屬紙,令筆心常在點畫中行。
護尾,畫點勢盡,力收之。
疾勢,出于啄磔之中,又在豎筆緊趯之內。
掠筆,在于趲鋒峻趯用之。
澀勢,在于緊駃戰(zhàn)行之法。
橫鱗,豎勒之規(guī)。
此名九勢,得之雖無師授,亦能妙合古人。須翰墨功多,即造妙境耳。
蔡邕: 筆論
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若迫于事,雖中山兔豪,不能佳也。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
為書之體,須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霧,若日月??v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矣。
蔡邕: 篆勢
字畫之始,因于鳥跡,倉頡循圣,作則制文。體有六篆,要妙入神?;蛳簖斘模虮三堶[,紆體效尾,長翅短身。頹若黍稷之垂穎,蘊若蟲蛇之棼緼。揚波振激,鷹跱觶鳥震,延頸協(xié)翼,勢似凌云?;蜉p舉內投,微本濃末,若絕若連,似露緣絲,凝垂下端。從者如懸,衡者如編,杳杪邪趣,不方不圓,若行若飛,蚑蚑翾翾。
遠而望之,若鴻鵠群游,絡繹遷延。迫而視之,湍漈不可得見,指撝不可勝原。研桑不能數(shù)其詰屈,離婁不能睹其隙間。般倕揖讓而辭巧。籀誦拱手而韜翰。處篇籍之首目,粲粲彬彬其可觀。摛華艷于紈素,為學藝之范閑。嘉文德之弘蘊,懿作者之莫刊。思字體之俯仰,舉大略而論旃。
崔瑗:草書勢
書契之興,始自頡皇;寫彼鳥跡,以定文章。爰暨末葉、典籍彌繁;時之多僻,政之多權。官事荒蕪,勦其墨翰;惟多佐隸,舊字是刪。草書之法,蓋又簡略;應時諭指,用于卒迫。兼功并用,愛日省力;純儉之變,豈必古式。觀其法象,俯仰有儀;方不中矩,圓不中規(guī)。抑左揚右,望之若欹。獸跂鳥跱,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颉酢觞c□,狀似連珠;絕而不離。畜怒怫郁,放逸后奇?;蛄桢溷防酰魮?jù)高臨危,旁點邪附,似螳螂而抱枝。絕筆收勢,馀綖糾結;若山蜂施毒,看隙緣巇;騰蛇赴穴,頭沒尾垂。是故遠而望之,漼焉若注岸奔涯;就而察之,一畫不可移。幾微要妙,臨時從宜。略舉大較,仿佛若斯。
趙一: 非草書
余郡士有梁孔達、姜孟穎者,皆當世之彥哲也,然慕張生之草書過于???、顏焉。孔達寫書以示孟穎,皆口誦其文,手楷其篇,無怠倦焉。于是后學之徒競慕二賢,守令作篇,人撰一卷,以為秘玩。余懼其背經(jīng)而趨俗,此非所以弘道興世也;又想羅、趙之所見嗤沮,故為說草書本末,以慰羅、趙、息梁、姜焉。
竊覽有道張君所與朱使君書,稱正氣可以消邪,人無其畔,妖不自作,誠可謂信道抱真,知命樂天者也。若夫褒杜、崔,沮羅、趙,忻忻有自臧之意者,無乃近于矜伎,賤彼貴我哉!夫草書之興也,其于近古乎?上非天象所垂,下非河洛所吐,中非圣人所造。蓋秦之末,刑峻網(wǎng)密,官書煩冗,戰(zhàn)攻并作,軍書交馳,羽檄紛飛,故為隸草,趨急速耳,示簡易之指,非圣人之業(yè)也。但貴刪難省煩,損復為單,務取易為易知,非常儀也。故其贊曰:“臨事從宜。”而今之學草書者,不思其簡易之旨,直以為杜、崔之法,龜龍所見也。其*扶拄挃,詰屈龍乙,不可失也。齔齒以上,茍任涉學,皆廢倉頡、史籀,竟以杜、崔為楷;私書相與之際,每書云:適迫遽,故不及草。草本易而速,今反難而遲,失指多矣。
凡人各殊氣血,異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書之好丑,可為強哉?若人顏有美惡,豈可學以相若耶?昔西施心疹,捧胸而顰,眾愚效之,只增其丑;趙女善舞,行步媚蠱,學者弗獲,失節(jié)匍匐。夫杜、崔、張子,皆有超俗絕世之才,博學馀暇,游手于斯,后世慕焉。專用為務,鉆堅仰高,忘其疲勞,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筆,月數(shù)丸墨。雖處眾座,不遑談戲展畫地,以草劌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見鰓出血,猶不休輟。然其為字,無益于工拙,亦如效顰者之增丑,學步者之失節(jié)也。且草書之人,蓋伎藝之細者耳。鄉(xiāng)邑不已此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講試,四科不以此求備,征聘不問此意,考績不課此字。善既不達于政,而拙無損于治,推斯言之,豈不細哉?夫務內者必闕外,志小者必忽大。俯而捫虱,不暇見天。天地至大而不見者,方銳精于蟣虱,乃不暇焉。
第以此篇研思銳精,豈若用之于彼圣經(jīng),稽歷協(xié)律,推步期程,探賾鉤深,幽贊神明,覽天地之心,推圣人之情。析疑論之中,理俗儒之諍。依正道于邪說,儕雅樂于鄭聲,興至德之和睦,宏大倫之玄清。窮可以守身遺名,達可以尊主致平,以茲命世,永鑒后生,不亦淵乎?
黃庭堅: <論書>
《蘭亭敘草》,王右軍平生得意書也。反復觀之,略無一字一筆不可人意,摹寫或失之肥瘦,亦自成研,要各存之以心會其妙處爾。---《跋蘭亭》
《蘭亭》雖是真行書之宗,然不必一筆一畫以為準,譬如周公、孔子,不能無小過,過而不害其聰明睿圣,所以為圣人。不善學者即圣人之過處而學之,故蔽于一曲,今世學《蘭亭》者多此也。魯之閉門者曰:“吾將以吾之不可學柳下惠之可?!笨梢詫W書矣。---《跋蘭亭》
余在黔南末甚覺書字綿弱,及移戎州,見舊書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今方悟古人“沉著痛快”之語,但難為知音爾。李翹叟出褚遂良臨右軍書《文賦》,豪勁清潤,真天下之奇書也。---《書右軍文賦后》
右軍嘗戲為龍爪書,今不復見。余觀《瘞鶴銘》,勢若飛動,豈其遺法耶?歐陽公以魯公書《宋文貞碑》得《瘞鶴銘》法,詳觀其用筆意,審如公說。 ---《題瘞鶴銘后》
余嘗論近世三家書云:“王著如小僧縛律,李建中如講僧參禪,楊凝式如散僧入圣。當以右軍父子書為標準?!庇^予此言,乃知遠近。---《跋法帖》
大令草法殊迫伯英,淳古少可恨,彌覺成就爾。所以中間論書者,以右軍草人能品,而大令草入神品也。余嘗以右軍父子草書比之文章,右軍如左氏,大令似莊周也。由晉以來難得脫然都無風塵氣似二王者,惟顏魯公、楊少師仿佛大令爾。魯公書今人隨俗多尊尚之,少師書口稱善而腹非也。欲深曉楊氏書,當如九方皋相馬,遺其玄黃牝牡乃得之。---《跋法帖》
余嘗評書,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至如右軍書,如《涅口經(jīng)》說“伊字具三眼”也。此事要須自體會得,不可立論便興諍也。---《題繹本法帖》
王氏書法以為如錐畫沙,如印印泥,蓋言鋒藏筆中,意在筆前耳。承學之人更用《蘭亭》、“永”字以開字中眼目,能使學家多拘忌,成一種俗氣。要之右軍二言,群言之長也。---《題繹本法帖》
鐘大理表章致佳,世間蓋有數(shù)本,肥瘠大小不同,蓋后來善臨拓本耳。要自皆有佳處,兩晉士大夫類能書,筆法皆成就,右軍父子拔其萃耳。觀魏晉間人論事,皆語少而意密,大都猶有古人風澤,略可想見。論人物要是韻勝為尤難得,蓄書者能以韻觀之,當?shù)梅路稹?--《題繹本法帖》
觀江南李主手改草表,筆力不減柳誠懸,乃知今世石刻,曾不能得其仿佛。余嘗見李主與徐鉉書數(shù)紙,自論其文章筆法政如此,但步驟太露,精神不及。此數(shù)字筆意深穩(wěn)。蓋刻意與率爾為之,工拙便相懸也。 ---《跋李后主書》
顏魯公書雖自成一家,然曲折求之,皆合右軍父子筆法。書家多不到此處,故尊尚徐浩、沈傳師爾。九方皋得千里馬于沙丘,眾相工猶笑之。今之論書者多牡而驪者也。---《跋洪駒父諸家書》
東坡簡札,字形溫潤,無一點俗氣。今世號能書者數(shù)家,雖規(guī)摹古人自有長處,至于天然自工,筆圓而韻勝,所謂兼四子之有以易之不與也。建中靖國元年五月乙巳觀于沙市舟中。同觀者劉觀國、王霖,家弟寂向,小子相。 ---《題東坡字后》
余嘗論右軍父子翰墨中逸氣破壞于歐、虞、褚、薛,及徐浩、沈傳師幾于掃地,惟顏尚書、楊少師尚有仿佛。比來蘇子瞻獨近顏、楊氣骨,如《牡丹帖》,甚似白家寺壁。百馀年后,此論乃行爾。---《跋東坡帖后》
東坡書隨大小真行皆有嫵媚可喜處。今俗子喜譏評東坡,彼蓋用翰林侍書之繩墨尺度,是豈知法之意哉!余謂東坡書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芋芋發(fā)于筆墨之間,此所以他人終莫能及爾。---《跋東坡書遠景樓賦后》
少年以此增來乞書,渠但聞人言老夫解書故來也爾,然未必能別功口也。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嘗為少年言,土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yī)也?;騿柌凰字疇?,老夫曰:“難言也。視其平居無以異于俗人,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平居終日,如含瓦石,臨事一籌不畫,此俗人也?!彪m使郭林宗、山巨源復生,不易吾言也。 ---《書增卷后》
舊為陳誠老作此書,不知乃歸楊廣道已數(shù)年。余滴黔南道出尉氏,廣道持以相訪,茫然似不出余手,梵志所謂“吾猶昔人非昔人者耶”紹圣甲戌在黃龍山中忽得草書三昧,覺前所作太露芒角。若得明窗凈幾,筆墨調利,可作數(shù)干字不倦,但難得此時會爾。---《書自作草后》
往時王定國道余書不工,書工不工是不足計較事,然余未嘗心服。由今日觀之,定國之言誠不謬。蓋用筆不知禽縱,故字中無筆耳。字中有筆,如禪家句中有眼。非深解宗趣,豈易言哉!---《自評元祐間字》
東坡先生云:“大字難于結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馀”寬綽而有馀,如《東方朔畫像贊》、《樂毅論》、《蘭亭禊事詩敘》、先秦古器科斗文字。結密而無間,如焦山崩崖《瘞鶴銘》,永州磨崖《中興頌》,李斯《嶧山》刻秦始皇及二世皇帝沼。近世兼二美,如楊少師之正書、行、草,徐常侍之小篆。此雖難為俗學者言,要歸畢竟如此。如人眩時五色無主,及其神澄意定,青黃皂白亦自粲然。學書時時臨摹可得形似,大要多取古書細看,令入神,乃到妙處;唯用心不雜,乃是入神要路。---《書贈福州陳繼月》
凡學書欲先學用筆。用筆之法欲雙鉤回腕,掌虛指實,以無名指倚筆,則有力。古人學書不盡臨摹,張古人書于壁問,觀之入神,則下筆時隨人意。學字既成,且養(yǎng)于心中,無俗氣然后可以作,示人為楷式。凡作字,須熟觀魏晉人書,會之于心,自得古人筆法也。欲學草書,須精真書,知下筆向背,則識草書法,草書不難工矣。---《跋與張載熙書卷后》
元符二年三月十三日,步自張園看酥醾回,燭下試宣城諸葛方散卓,覺筆意與黔州時書李白《白頭吟》筆力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后百年如有別書者,乃解余語耳。張長史折釵股,顏太師屋漏法,王右軍錐畫沙,印印泥,懷素飛鳥出林,驚蛇人草,索靖銀鉤蠆尾:同是一筆,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法耳。若有心與能者爭衡后世不朽,則與書藝工史輩同功矣。---《論黔州時字》
近世士大夫書,富有古人法度唯宋宣獻公耳。如前翰林侍書王著書《樂毅論》及周興嗣《千字》筆法圓勁,幾似徐會稽,然病在無韻。如宣獻公能用,徐季海筆,暮年擺落右軍父子規(guī)摹,自成一家,當無遺恨矣。 ---《跋常山公書》
幼安弟喜作草,攜筆東西家動輒龍蛇滿壁,草圣之聲欲滿江西。來求法于老夫,老夫之書,本無法也。但觀世間萬緣如蚊納聚散,未嘗一事橫于胸中,故不擇筆墨,遇紙則書,紙盡則已,亦不計較工拙與人之品藻譏彈。譬如木人舞中節(jié)拍,人嘆其工,舞罷則雙蕭然矣。幼安然吾言乎? ---《書家弟幼安作草后》
余書姿媚而乏老氣,自不足學。學者輒萎弱不能立筆,雖然筆墨各系其人工拙,要須韻勝耳。病在此處,筆墨雖工不近也。又學書端正則窘于法度,側筆取研往往工左尚病右。正書如右軍《霜寒表》,大令《乞解臺職狀》,張長史《郎官廳壁記》,皆不為法度病其風神。至于行書,則王氏父子隨肥瘠皆有佳處,不復可置議論。近世惟顏魯公、楊少師特為絕倫,甚妙于用筆,不好處亦撫媚,大抵更無一點一畫俗氣。比來士大夫惟荊公有古人氣質而不端正,然筆間甚遒。溫公正書不甚善,而隸法及端勁似其為人。---《論書》
昔予大父大夫公及外祖特進公,皆學暢整《遺教經(jīng)》及蘇靈芝《北岳碑》,字法清勁,筆意皆到,但不入俗人眼爾。數(shù)十年來,士大夫作字尚華藻而筆、不實,以風檣陣馬為痛快,以插花舞女為姿媚,殊不知古人用筆也??陀谢葑匦纳日撸钇涮珮?,與之藻飾,書老杜“巴中”十詩。頗覺驅筆成字,都不為筆所使,亦是心不知手,手不知筆,恨不及二父時耳。下筆痛快沉著,最是古人妙處,試以語今世能書人,便十年分疏不下。頓覺驅筆成字,都不由筆。---《書十棕心扇因自評之》
凡書要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婦子妝梳,百種點綴,終無烈婦態(tài)也。---《李致堯乞書書卷后》
予學草書三十馀年,初以周越為師,故二十年抖擻俗氣不脫,晚得蘇才翁子美書觀之,乃得古人筆意;其后又得張長史、僧懷素、高閑墨跡,乃窺筆法之妙。今來年老懶作此書,如老病人扶杖隨意傾倒,不復能工,顧異于今人書者,不紐提容止強作態(tài)度耳。---《書草老杜詩后與黃斌老》
古人有言:“大字無過《瘞鶴銘》,小字莫學癡凍蠅,隨人學人成舊人,自成一家始逼真?!苯袢俗肿圆话腹朋w惟務排疊,字勢悉無所法,故學者如登天之難。凡學字時,先當雙鉤,用兩指相疊蹙筆壓無名指,高提筆,令腕隨己意左右。然后觀人字格則不患其難矣,異日當成一家之法焉。 ---《論寫字法》
近時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筆左右纏繞遂號為草書耳,不知與科斗、篆、隸同法同意。數(shù)百年來惟張長史、永州狂僧懷素及余三人悟此法耳。蘇才翁有悟處而不能盡其宗趣,其馀碌碌耳”。---《跋此君軒詩》
心能轉腕,手能轉筆,書寫便如人意。古人工書無他異,但能用筆耳。 ---《論書》
草書妙處須學者自得,然學久乃當知之。墨池筆家,非傳者妄也。 ---《論書》
肥字須要有骨,瘦字須要有肉。古人學書學其二處,令人學書肥瘦皆病,又常偏得其人丑惡處,乃其可慨然者。---《論書》
楷法欲如快馬人陣,草法欲左規(guī)右矩”,此古人妙處也。書字雖工拙在人,要須年高手硬,心意閑澹,乃人微耳。---《論書》
董其昌:〈畫禪室隨筆》
“詩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爛漫是吾師?!睎|海先生語也,宜其名高一世。
書道只在巧妙二字,拙則直率而無化境矣。
字之巧處在于用筆,尤在用墨,然非多見古人真跡。不足與此竅也。
作書須得提起,不可信筆,蓋信筆則其波畫皆無力。提得筆起,則一轉一束,處皆有主宰,轉、束二字,書家妙訣也。今人只是筆作主,未嘗運筆。
作書最要泯沒棱痕,不使筆筆在紙素成刻板樣。
用墨須有潤,不可使其枯燥,尤忌濃肥,肥則大惡道矣。
書家好觀《閣帖》,此正是病,蓋五著輩絕不識晉。唐人筆意,專得其形,故多正局。字須奇巖瀟灑,時出新致,以奇為正,不主故常。此想象吳興所未嘗夢見者,催米癡能會其趣耳。今當以王僧虔、陶隱居、大令帖幾種為宗。余俱不必學。
古人作書,必不作正局,蓋以奇為正,此趙吳興所以不人晉,唐門室也。《蘭亭》非不正,其縱巖用筆處,無跡可尋,若形模相公,轉去轉遠。柳公權云“筆正”須善學柳下惠參之。余學書三十年,見此意耳。
須結字得勢,海岳自謂集古字,蓋于緒字最留意。
晉、唐人結字,須一一錄出,時常參取,此最關要。
唐代顏真卿書法論--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
予罷秩醴泉,特詣東洛,訪金吾長史張公旭,請師筆法。長史于時在裴儆宅憩止,己一年矣。眾有師張公求筆法,或有得者,皆曰神妙,仆頃在長安師事張公,竟不蒙傳授,使知是道也。人或問筆法者,張公皆大笑,而對之便草書,或三紙,或五紙,皆乘興而散,竟不復有得其言者。予自再游洛丁,相見眷然不替。仆問裴儆:“足下師敬長史,有何所得?“曰:“但得書絹素屏數(shù)本。亦償論請筆法,惟言倍加工學臨寫,書法當自悟耳?!?/font>
仆自停裴儆宅,月馀,因與裴儆從長史言話散,卻回長史前請曰:“仆既承九丈獎誘,日月滋深,夙夜工勤,耽溺翰墨,雖四遠流揚,自未為穩(wěn),倘得聞筆法要訣,則終為師學,以冀至于能妙,豈任感戴之誠也!“長史良久不言,乃左右盼視,怫然而起。仆乃從行歸于東竹林院小堂,張公乃當堂踞坐床,而命仆居乎小榻,乃曰:“書法玄微,難妄傳授。非志士高人,詎可言其要妙?書之求能,且攻真草,今以授予,可須思妙?!澳嗽唬骸胺蚱街^橫,子知之乎?“仆思以對曰:“嘗聞長史九丈令每為一平畫,皆須縱橫有象。此豈非其謂乎?“長史乃笑曰:“然”。
又曰:“夫直謂縱,子知之乎?”曰:“豈不謂直者必縱之不令邪曲之謂乎?”長史曰:“然”。
又曰:“均謂間,子知之乎?”曰:“嘗蒙示以間不容光之謂乎?”長史曰:“然”。又曰:“密謂際,子知之乎?”曰:“豈不謂筑鋒下筆,皆令宛成,不令其疏之謂乎?”長史曰“然”。
又曰:“鋒謂末,子知之乎?“曰:“豈不謂末以成畫,使其鋒健之謂乎?“長史曰:“然“。
又曰:“力謂骨體,子知之乎?“曰:“豈不謂[走+翟]筆則點畫皆有筋骨,字體自然雄媚之謂乎?“長史曰:“然”。
又曰:“輕轉謂曲折,子知之乎?“曰:“豈不謂鉤筆轉角,折鋒輕過,亦謂轉角為暗過之謂乎?“長史曰:“然”。
又曰:“決謂牽掣,子知之乎?“曰:“豈不謂牽掣為撇,銳意挫鋒,使不怯滯,令險峻而成,以謂之決乎?“長史曰:“然”。
又曰:“補謂不足,子知之乎?“曰:“嘗聞于長史,豈不謂結構點畫或有失趣者,則以別點畫旁救之謂乎?“長史曰:“然”。
又曰:“損謂有余,子知之乎?“曰:“嘗蒙所授,豈不謂趣長筆短,長使意氣有余,畫若不足之謂乎?“曰:“然“。
又曰:“巧謂布置,子知之乎?“曰:“豈不謂欲書先預想字形布置,令其平穩(wěn),或意外生體,令有異勢,是之謂巧乎?“曰:“然”。
又曰:“稱謂大小,子知之乎?“曰:“嘗聞教授,豈不謂大字促之令小,小字展之使大,兼令茂密,所以為稱乎?“長史曰:“然,子言頗皆近之矣。工若精勤,悉自當為妙筆?!?/font>
真卿前請曰:“幸蒙長史九丈傳授用筆之法,敢問攻書之妙,何如得齊于古人?“張公曰:“妙在執(zhí)筆,令其圓暢,勿使拘攣。其次識法,謂口傳手授之訣,勿使無度,所謂筆法也。其次在于布置,不慢不越,巧使合宜。其次紙筆精佳。其次變化適懷,縱舍掣奪,咸有規(guī)矩。五者備矣,然后能齊于古人。”
曰:“敢問長史神用執(zhí)筆之理,可得聞乎?“長史曰:“予傳授筆法,得之于老舅彥遠曰:吾昔日學書,雖功深,奈何跡不至殊妙。后問于褚河南,曰:用筆當須如印印泥。思而不悟,后于江島,遇見沙平地靜,令人意悅欲書。乃偶以利鋒畫而書之,其勁險之狀,明利媚好。茲乃悟用筆如錐畫沙,使其藏鋒,畫乃沉著。當其用筆,常欲使其透過紙背,此功成之極矣。真草用筆,悉如畫沙,點畫凈媚,則其道至矣。如此則其跡可久,自然齊于古人。但思此理,以專想功用,故其點畫不得妄動。子其書紳?!?/font>
予遂銘謝,逡巡再拜而退。自此得攻書之妙。于茲五年,真草自如可成矣。
蘇軾: 論書
書唐氏六家書后
永禪師書,骨氣深穩(wěn),體并眾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觀陶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覆不已,乃識其奇趣。今法帖中有云“不具釋智永白”者,誤收在逸少部中,然亦非禪師書也。云“謹此代申”,此乃唐未五代流俗之語耳,而書亦不工。歐陽率更書,妍緊拔群,尤工于小揩,高麗遣使購其書,高祖嘆曰:“彼觀其書,以為魁梧奇?zhèn)ト艘??!贝朔侵獣?。凡書象其為人。率更貌寒寢,敏語絕人,今觀其書,勁險刻厲,正稱其貌耳。
褚河南書,清遠蕭散,微雜隸體。古人論書者,兼論其平生,茍非其人,雖工不貴也。河南固忠臣,但有譖殺劉泊一事,使人怏怏。然余嘗考其實,恐劉泊末年褊忿,實有伊、霍之語,非譖也。若不然,馬周明其無此語,太宗獨誅泊而不問周,何哉?此殆天后朝許、李所誣,而史官不能辨也。
張長史草書,頹然天放,略有點畫處,而意態(tài)自足,號稱神逸。今世稱善草書者,或不能真行,此大妄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今長安猶有長史真書《郎官石柱記》,作字簡遠,如晉、宋間人。顏魯公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流,后之作者,殆難復措手。
柳少師書,本出于顏,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虛語也。其言心正則筆正者,非獨諷諫,理固然也。世之小人,書字雖工,而其神情終有睢盱側媚之態(tài),不知人情隨想而見,如韓子所謂竊斧者乎,抑真爾也?然至使人見其書而猶憎之,則其人可知矣。余謫居黃州,唐林夫自湖口以書遺余,云:“事家有此六人書,子為我略評之而書其后?!绷址蛑畷^我遠矣,而反求于予,何哉?此又未可曉也。無豐四年五月十一日,眉山蘇軾書。
書吳道子畫后
智永創(chuàng)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學,百工之于技,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矣。故詩至于杜子美,之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
跋王晉卿所藏蓮華經(jīng)
凡世之所貴,必貴其難。其書難于飄揚,草書難于嚴重,大字難于結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余。今君所藏,抑又可珍,卷之盈握,沙界已周,讀未終篇,目力可廢,乃知蝸牛之角可以戰(zhàn)蠻觸,棘刺之端可以刻沐猴。嗟吧之余,聊題其末。
論書
書必有神、氣、骨、血、肉,五者缺一,不為成書也。
論草書
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草書雖是積學乃成,然要是出于欲速。古人云“匆匆不及,草書”,此語非是。若“匆匆不及”,乃是平時亦有意于學。此弊之極,遂至于周越、仲翼,無足怪者。事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
跋王鞏所收藏真書
僧藏真書七紙,開封王君鞏所藏。君侍親平?jīng)?,始得其二。而兩紙在張鄧公家。其后馮公當世,又獲其三。雖所從分異者不可考,然筆勢奕奕,七紙意相發(fā)生屬也。君鄧公外孫,而與當世相善,乃得而合之。余嘗愛梁武帝評書,善取物象,而此公尤能自譽,觀者不以為過,信乎其書之工也。然其為人儻蕩,本不求工,所以能工此,如沒人之操舟,無意于濟否,是以覆卻萬變,而舉止自若,其近于有道者耶?
跋山谷草書
曇秀來海上,見東坡,出黜安居士草書一軸,問此書如何?坡云:“張融有言:'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吾于黜安亦云。”他日黜安當捧腹軒渠也。
跋魯直為王晉卿小書爾雅
魯直以平等觀作欹側字,以真實相出游戲法,以磊落人書細碎事,可謂三反。
跋錢君倚書遭遺教經(jīng)
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態(tài)不可掩也。言有辯訥,而君子小人之氣不可欺也。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錢公雖不學書,然觀其書,知其為挺然忠信禮義人也。軾在杭州,與其子世雄為僚,因得其所書佛《遺教經(jīng)》刻石,峭峙有勢不回之。孔子曰:“仁者其言也仞。”今君倚之書,蓋仞云。將至曲江,船上灘欹側,撐者百指,篙聲石聲葷然,四頋皆濤瀨,士無人色,而吾作字不少衰,何也?吾更變亦多矣,置筆而起,終不能一事,孰與且作字乎?
跋君謨飛白
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分科而醫(yī),醫(yī)之衰也。占色而畫,畫之陋也。和、緩之醫(yī),不知老少,曹、吳之畫,不擇人物。謂彼長于是則可也,曰能是不能是則不可。世之畫篆不兼隸,行不及草,殆未能通其意者也。如君謨真、行、草、隸,無不如意,其遺力余意,變?yōu)轱w白,可愛而不可學,非通其意,能如此乎?
書張長史草書
張長史草書,必俟醉,或以為奇,醒即天真不全。此乃長史未妙,猶有醉醒之辯,若逸少何嘗寄于灑乎?仆亦未免此事。
題醉草
吾醉后能作大草,醒后自為不及。然醉中亦能作小楷,此乃為奇耳。跋文與可論草書后 與可云:“余學草書幾十年,終未得古人用筆相傳之法。后因見道上斗蛇,遂得其妙。乃知顛、索之各有所悟,然后至于此耳。”留意于物,往往成趣。昔人有好章草,夜夢,則見蛟蛇糾結。數(shù)年,或晝日見之,草書則工也,而所見亦可患。與可之所見,豈真蛇耶?抑草書之精也?予平生好與與可劇談大噱,此語恨不令與可聞之,令其捧腹絕倒也。
跋懷素帖
懷素書極不佳,用筆意趣,乃似周越之險勢劣。此近世小人所作也,而堯夫不解辯,亦可怪矣。
題魯公放生池碑
湖州有《顏魯公放生池碑》,載其所上肅宗表云:“一日三朝,大明一天子之孝;問安侍膳,不改家人之禮?!濒敼C宗有愧于是也,故以此諫。孰謂公區(qū)區(qū)于放生哉?
跋葉致遠所藏永禪師千文
永禪師欲存王氏典刑,以為百家法祖,故舉用舊法,非不能出新意求變態(tài)也,然其意已逸于繩墨之外矣。云下歐、虞,殆非至論,若復疑其臨放者,又在此論下矣。
題筆陣圖
筆墨之跡,托于有形,有形則有弊。茍不至于無,而自樂于一時,聊寓其心,忘憂晚歲,則猶賢于博弈也。雖然,不假外物而有守于內者,圣賢之高致也。惟顏子得之。
題二王書
筆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獻之。筆禿千管,墨磨萬鋌,不作張芝作索靖。
書所作字后
獻之少時學書,逸少從后取其筆而不可,知其長大必能名世。仆以為不然。知書不在于筆牢,浩然聽筆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為得之。然逸少所以重其不可取者,獨以其小兒子用意精至,猝然掩之,而意未始不在筆,不然,則是天下有力者莫不能書也。
跋庾徵西帖
吳道子始見張僧繇畫,曰:“浪得名耳?!币讯P其下,三日不能去。庾徵西初不服逸少,有“家雞野鶩”之論,后乃吧其為伯英再生。今觀其石,乃不逮子敬遠甚,正可比羊欣耳。
書張長史書法
世人見古有桃花司道者,爭頌桃花,便將桃花作飯吃。吃此飯五十年,轉沒交涉。正如張長史見擔夫與公主爭路,而得草書之法。欲學長史書,日就擔夫求之,豈可得哉?
書張少公判狀
張旭常熟尉,有父老訴事,為判其狀,欣然持去。不數(shù)日,復有所訴,亦為判之。他日復來,張甚怒,以為好訟。叩頭曰:“非敢訟也,誠見少公筆勢殊妙,欲家藏之爾?!睆報@問其詳,則其父蓋天下工書者也。張由此盡得筆法之妙。古人得筆法有所自,張以劍器,容有是理。雷太簡乃云聞江聲而筆法盡,文與可亦見蛇斗而草書長,此殆謬矣。
記與君謨論書
作字要手熟,則神氣完實而有余韻,于靜中自是一樂事。然常患少暇,豈于其所樂常不足耶?自蘇子美死,遂覺筆法中絕。近年蔡君謨獨步當世,往往謙讓不肯主盟。往年,予嘗戲謂君謨言,學書如溯急流,用盡氣力,船不離舊處。君謨頗諾,以謂能取譬。今思此語已四十余年,竟如何哉?
跋君謨書賦
余評近風書,以君謨?yōu)榈谝?,而論者或不然,殆未易與不知者言也。書法當自小楷出,豈有正未能而以行、草稱也?君謨年二十九而楷法如此。知其本末矣。
跋陳隱居書
陳公密出其祖隱居先生之書相示。軾聞之,蔡君謨先生之書,如三公被袞冕立玉墀之上。軾亦以為學先生之書,如馬文淵所謂學龍伯高之為人也。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未能正晝而能行、草,猶未嘗莊語而輒放言,無是道也。
跋歐陽文忠公書
歐陽文忠公用尖筆干墨,作方闊字,神采秀發(fā),膏潤無窮。后人觀之,如見其清眸豐頰,進趨裕如也。
跋王荊公書
荊公書得無法之法,然不可學,學之則無法。故仆書盡意作之似蔡君謨,稍得意似楊風子,更放似言法華。
跋黃魯直草書
草書只要有筆,霍去病所謂不至學古兵法者為過之。魯直書。 去病穿城蹋鞠,此正不學古法之過也。學即不是,不學亦不可。子瞻書。
跋秦少游書
少游近日草書,便有東晉風味,作詩增奇麗。乃知此人不可使閑,遂兼百技矣。技進而道不進,則不可,少游乃技道兩進也。
書硯
硯之發(fā)墨者必費墨筆,不費筆則退墨,二德難兼,非獨硯也。大字難結密。小字常局促;真書患不放,草書苦無法。茶苦患不美,酒美患不辣。萬事無不然,可一大笑也。
記潘延之評予書
潘延之謂子由曰:“尋常于石刻見子瞻書,今見真跡,乃知為顏魯公不二?!眹L評魯公書與杜子美詩相似,一出之后,前人皆廢若予書者,乃似魯公而不廢前人者也。
書贈宗人鎔
宗人镕,貧甚,吾無以濟之。昔年嘗見李駙馬璋以五百千購王夷甫,吾書不下夷甫,而其人則吾之所恥也。書此以遺生,不得五百千,勿以予人。然事在五百年外,價值如是,不亦鈍乎?然吾佛一坐六十小劫,五百年何足道哉!東坡居士。
自評字
昨日見歐陽叔弼。云:“子書大似李北海?!庇枰嘧杂X其如此。世或以為似徐書者。
題自作字
東坡平時作字,骨撐肉,肉沒骨,未嘗作此瘦妙也。宋景文公自名其書鐵線。若東坡此貼,信可謂云爾已矣。元符三年九月二十四日,游三州巖回,舟中書。
題子敬書
子敬雖無過人事業(yè),然謝安欲使書宮殿榜,竟不敢為口,其氣節(jié)足嘉者。此書一卷,尤可愛。
題晉武書
昨日閣下,見晉武帝書,甚有英偉氣。乃知唐太宗書,時有似之。魯君之宋,呼于垤澤之門,門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聲之似吾君也!”“居移氣,養(yǎng)移體”,信非虛語矣。
題蕭子云書
唐太宗評蕭子云書曰:“行行如紆春蚓,字字若綰秋蛇?!苯裼^其遺跡,信虛得名耳。
題顏魯公書畫贊
顏魯公平生寫碑,惟《東方朔畫贊》為清雄,字間櫛化,而不失清遠。其后見逸少本,乃知魯公字字臨此書,雖大小相懸,而氣韻良是。非自得于書,未易為言此也。
雜評
楊凝式書,頗類顏行。李建中書,雖可愛,終可鄙;雖可鄙,終不可棄。李國士本無所得,舍險瘦,一字不成。宋宣獻書,清而復寒,正類李留臺重而復寒,俱不能濟所不足也。蘇子美兄弟,俱太俊,非有余,乃不足也。蔡君謨?yōu)榻赖谝?,但大字不如小字,草不如真,真不如行也?/font>
論君謨書
歐陽文忠公論書云:“蔡君謨獨步當世”此為至論。言君謨行書第一,小楷第二,草書第三。就其所長而求其所短,大字為小疏也。天資既高,輔以篤學,其獨步當世,宜哉!近歲論君謨書者,頗有異論,故特明之。
評楊氏所藏歐蔡書
自顏、柳氏沒,筆法衰竭,加以唐末喪亂,人物落磨滅,五代文采風流,掃地盡矣。獨楊公凝式筆跡雄杰,有二王、顏、柳之余,此真可謂書之豪杰,不為時世所汩沒者。國初,李建中號為能書,然格韻卑濁,猶有唐未以來衰陋之氣,其余未見有卓然追佩前人者。獨蔡君謨言書,天資天資既高,積學深至,心手相應,變態(tài)無窮,遂為本朝第一。然行書最盛,小楷次之,草書又次之,大字又次之,分、隸小劣。又嘗出意外飛白,自言有關心翔龍舞鳳之勢,識者不以為過。歐陽文忠公書,自是學者所共儀刑,庶幾如見其人者。正使不工,猶當傳實,況其精勤敏妙,自成一家乎?楊君畜二公書,過黃州,出以相示,偶為評之。世多稱李建中、宋宣獻。此二人書,仆所不曉。宋寒而李俗,殆是浪得名。惟近日蔡君謨,天資既高,而學亦至,當為本朝第一。
論沈遼米芾書
自君謨死后,筆法衰絕。沈遼少時本學其家傳師者,晚乃諱之,自云學子敬。病其似傳師也,故出私意新之,遂不如尋常人。近日米芾行書,王鞏小草,亦頗有高韻,雖不逮古人,然亦必有傳于世也。
與米元章札
某啟。嶺海八年,親友曠絕,亦未嘗關念。獨念吾元章邁往凌云之氣,清雄絕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時見之,以洗我積年瘴毒耶!今真見之矣,余無足言者。不二。
姜夔:《續(xù)書譜》
【總論】
真行草書之法,其源出于蟲篆、八分、飛白、章草等。圓勁古澹,則出于蟲篆;點畫波發(fā),則出于八分,轉換向背,則出于飛白,簡便痛快,則出于章草。然而真草與行,各有體制。歐陽率更、顏平原輩以真為草,李邕、西臺輩以行為真,亦以古人有專工正書者,有專工草書者,有專工行書者,信乎其不能兼美也?;蛟?,草書千字,不抵行草十字;行草十字,不如真書一字。意以為草至易而真至難,豈真知書者哉!大抵下筆之際,盡仿古人,則少神氣;專務遒勁,則俗病不除。所貴熟習精通,心手相應,斯為美矣。白云先生、歐陽率更書訣亦能言其梗概,孫過庭論之又詳,可參稽之。
【真書】
真書以平正為善,此世俗之論,唐人之失也。古今真書之神妙,無出鐘元常,其次則王逸少。今觀二家之書,皆瀟灑縱橫,何拘平正?良由唐人以書判取士,而士大夫字書,類有科舉習氣。顏魯公作《干祿字書》,是其證也。矧歐、虞、顏、柳,前后相望,故唐人下筆,應規(guī)入矩,無復魏晉飄逸之氣。且字之長短、大小、斜正、疏密,天然不齊,孰能一之?謂如“東”字之長,“西”字之短“口”字之小,“體”字之大,“朋”字之斜,黨字之正,“千”字之疏,“萬”字之密,畫多者宜瘦,少者宜肥,魏晉書法之高,良由各盡字之真態(tài),不以私意參之。
魏晉書法之高,良由各盡字之真態(tài),理也,唐人師之,法也。真書用筆,自有八法,今略言其指:點者,字之眉目,全藉顧盼精神,有向有背,隨字形勢。橫直畫者,字之骨體,欲其豎正勻凈,有起有止,所貴長短合宜,結束堅實。撇捺者,字之手足,伸縮異度,變化多端,要如魚翼鳥翅,有翩翩自得之狀,挑趯者,字之步履,欲其沉實,或長或短,或向上,或向下,或向右,或向左;或輕出而稍斜,或隨衂而峻發(fā),各隨字之用處。轉折者,方圓之法,真多用折,草多用轉,折欲少駐,駐則有力;轉不欲滯,滯則不遒,然而真以轉后遒,草以折而后勁,不可不知也。懸針者,筆欲極正自上而下端若引繩。若垂而復縮謂之垂露。故翟伯壽問于老米曰:書法當何如?米老曰:無垂不縮。無往不收。此必至精至熟然后能之。古人遺墨,得其一點一畫,皆昭然絕異者,以其用筆精妙故也。大令以來,用筆多失,一字之間,長短相補,斜正相拄,肥瘦相混,求妍媚于成體之后,至于今尤甚焉。
【用筆】
用筆不欲太肥,肥則形濁;又不欲太瘦,瘦則形枯;不欲多露鋒芒,露則意不持重;不欲深藏圭角,藏則體不精神;不欲上大下小,不欲左高右低,不欲前多后少。歐陽率更結體太拘,而用筆特備眾美,雖小楷而翰墨灑落,追蹤鐘、王,來者不能及也。顏、柳結體既異古人,用筆復溺于一偏,予評二家為書法之一變。數(shù)百年間,人爭效之,字畫剛勁高明,固不為書法之無助,而晉、魏之風軌,則掃地矣。然柳氏大字,偏旁清勁可喜,更為奇妙。近世亦有仿效之者,則俗濁不除,不足觀。故知與其太肥,不若瘦硬也。
【草書】
草書之體,如人坐臥行立、揖遜忿爭、乘舟躍馬、歌舞擗踴,一切變態(tài),非茍然者。又一字之體,率有多變,有起有應,如此起者,當如此應,備有義理。 右軍書“羲之”字、“當”字、“得”字、“慰”字最多,多至數(shù)十字,無有同者,而未嘗不同也,可謂所欲不逾矩矣。大凡學草書,先當取法張芝、皇象、索靖章草等,則結體平正,下筆有源。然后仿王右軍,申之以變化,鼓之以奇崛。若泛學諸家,則字有工拙,筆多失誤,當連者反斷,當斷者反續(xù),不識向背,不知起止,不悟轉換,隨意用筆,任筆賦形,失誤顛帶,反為新奇。自大令以未,已如此矣,況今世哉!然而襟韻不高,記憶雖多,莫湔塵俗。若風神蕭散,下筆便當過人.自唐以前多是獨草,不過兩字屬連。累數(shù)十字而不斷,號日連綿、游絲,此雖出于古人,不足為奇,更成大病。古人作草,如今人作真,何嘗茍且。其相連處,特是引帶。嘗考其字,是點畫處皆重,非點畫處偶相引帶,其筆皆輕。雖復變化多端,而未嘗亂其法度。張顛、懷素規(guī)矩最號野逸,而不失此法。近代山谷老人,自謂得長沙三味,草書之法,至是又一變矣。流至于今,不可復觀。唐太宗云:“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睈簾o骨也。大抵用筆有緩有急,有有鋒,有無鋒,有承接上文,有牽引下字,乍徐還疾,忽往復收。緩以效古,急以出奇;有鋒以耀其精神,無鋒以含其氣味,橫斜曲直,鉤環(huán)盤紆,皆以勢為主。然不欲相帶,帶則近俗,橫畫不欲太長,長則轉換遲,直畫不欲太多,多則神癡。以捺代\,以發(fā)代辵,辵亦以捺代,惟丿則間用之。意盡則用懸針,意未盡須再生筆意,不若用垂露耳。
【用筆】
用筆如折釵股,如屋漏痕,如錐畫沙,如壁坼。此皆后人之論,折釵股欲其曲折圓而有力;屋漏痕欲其橫直勻而藏鋒;錐畫沙欲其無起止之跡;壁坼者,欲其無布置之巧。然皆不必若是,筆正則鋒藏,筆偃則鋒出,一起一倒,一晦一明,而神奇出焉。常欲筆鋒在畫中,則左右皆無病矣。故一點一畫,皆有三轉;一波一拂,皆有三折;一丿又有數(shù)樣。一點者欲與畫相應;兩點者欲自相應;三點者有必有一點起,一點帶,一點應;四點者一起、兩帶、一應。
筆陣圖云:“若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便不是書?!比缈?,音圍。當行草時,尤宜泯其棱角,以寬閑圓美為佳?!靶恼齽t筆正”,“意在筆前,字居心后”皆名言也。故不得中行,與其工也寧拙,與其弱也寧勁,與其鈍也寧速。然極須淘洗俗姿,則妙處自見矣。大抵要執(zhí)之欲緊,運之欲活,不可以指運筆,當以腕運筆。執(zhí)之在手,手不主運,運之在腕,腕不主執(zhí)。又作字者亦須略考篆文,須知點畫來歷先后,如“左”“右”之不同,“刺”、刾之相異,“王”之與“玉”,“示”之與“衣”,以至“奉”“秦”“泰”“春”,形同體殊,得其源本,斯不浮矣。孫過庭有執(zhí)、使、轉、用之法:執(zhí)為長短淺深,使為縱橫牽掣,轉為鉤環(huán)盤紆,用為點畫向背。豈茍然哉!
【用墨】
凡作楷,墨欲乾,然不可太燥。行草則燥潤相雜,以潤取妍,以燥取險。墨濃則筆滯,燥則筆枯,亦不可不知也。筆欲鋒長勁而圓;長則含墨,可以取運動;勁則剛而有力,圓則妍美。予嘗評世有三物,用不同而理相似:良弓引之則緩來,舍之則急往,世俗謂之揭箭;好刀按之則曲,舍之則勁直如初,世俗謂之回性;筆鋒亦欲如此,若一引之后,已曲不復挺,又安能如人意邪?故長而不勁,不如弗長;勁而不圓,不如弗勁。紙筆墨,皆書法之助也。
【行書】
嘗夷考魏、晉行書,自有一體,與草書不同。大率變真,以便于揮運而已。草出于章,行出于真,雖曰行書,各有定體??v復晉代諸賢,亦不相遠。《蘭亭記》及右軍諸帖第一,謝安石、大令諸帖次之,顏、柳、蘇、米,亦后世之可觀者。大要以筆老為貴,少有失誤,亦可輝映。所貴乎濃纖間出,血脈相連,筋骨老健,風神灑落,姿態(tài)備具,真有真之態(tài)度,行有行之態(tài)度,草有草之態(tài)度。必須博習,可以兼通。
【臨摹】
摹書最易。唐太宗云:“臥王蒙于紙中,坐徐偃于筆下?!币嗫梢脏褪捵釉?。唯初學者,不得不摹,亦以節(jié)度其手,易于成就。皆須古人名筆,置之幾案,懸之座右,朝夕諦觀,思其用筆之理,然后可以臨摹。其次雙鉤蠟本,須精意摹搨,乃不失位置之美耳。臨書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筆意。臨書易進,摹書易忘,經(jīng)意與不經(jīng)意也。夫臨摹之際,毫發(fā)失真則神精頓異,所貴詳謹。世所有《蘭亭》,何啻數(shù)百本?而《定武》為最佳。然《定武本》有數(shù)樣,今取諸本參之,其位置、長短、大小,無一不同,而肥瘠、剛柔、工拙要妙之處,如人之面無有同者。以次知《定武》石刻又未必得真跡之風神矣。字書全以風神超邁為主,刻之金石其可茍哉!雙鉤之法,須得墨暈不出字外,或廓填其內,或朱其背,正得肥瘦之本體。雖然尤貴于瘦,使工人刻之,又從而刮治之,則瘦者亦變而肥矣?;蛟齐p鉤時須倒置之,則亦無容私意于其間。誠使下本明,上紙薄,倒鉤何害?若下本晦,上紙厚,卻須能書者為之發(fā)其筆意可也。夫鋒芒圭角,字之精神,大抵雙鉤多失。此又須朱其背時稍致意焉。
【方圓】
方圓者,真草之體用。真貴方,草貴圓。方者參之以圓,圓者參之以方,所為妙矣。然而方圓、曲直,不可顯露,直須涵泳一出于自然。如草書尤忌橫直分明,橫直多則字有積薪、束葦之狀,而無蕭散之氣。時參出之,斯為妙矣。
【向背】
向背者,如人之顧盼、指畫、相揖、向背。發(fā)于左者應于右,起于上者伏于下。大要點畫之間,施設各有情理,求之古人,右軍蓋為獨步。
【位置】
假如立人、挑土、“田”、“王”、“衣”“示”,一切偏旁皆須令狹長,則右有余地矣。在右者亦然。不可太密、太巧。太密、太巧者,是唐人之病也。假如“口”字,在左者皆須與上齊,“嗚”、“呼”、“喉”、“嚨”等字是也;在右者皆須與下齊,“和”“扣”等是也。又如“宀”頭須令覆其下,“走”、“辵”皆須能承其上。審量其輕重,使相負荷,計其大小,使相別稱為善。
【疏密】
書以疏欲風神,密欲老氣。如“佳”之四橫,“川”之三直,“魚”之四點,“畫“之九畫,必須下筆勁凈,疏密停勻為佳。當疏不疏,反成寒乞,當密不密,必至凋疏。
【風神】
風神者,一須人品高,二須師法古,三須筆紙佳,四須險勁,五須高明,六須潤澤,七須向背得宜,八須時出新意。自然長者如秀整之士,短者如精悍之徒,瘦者如山澤之瘦,肥者如貴游之子,勁者如武夫,媚者如美女,欹斜如醉仙,端楷如賢士。
【遲速】
遲以取研,速以取勁。先必能速,然后為遲。若素不能速而專事遲,則無神氣;若專務速,又多失勢。
【筆勢】
下筆之初,有搭鋒者,有折鋒者,其一字之體,定于初下筆。凡作字,第一字多是折鋒,第二、三字承上筆勢,多是搭鋒。若一字之間,右邊多是折鋒,應其左故也。又有平起者,如隸畫;藏鋒者,如篆畫。大要折搭多精神,平藏善含蓄,兼之則妙矣。
【情性】
藝之至,未始不與精神通,其說見于昌黎《送高閑序》。孫過庭云:一時而書,有乖有合,合則流媚,乖則凋疏。神怡務閑,一合也;感惠徇知,二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fā),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心遽體留,一乖也;意違勢屈,二乖也;風燥日炎,三乖也;紙墨不稱,四乖也;情怠手懶,五乖也。乖合之際,優(yōu)劣互差。
【血脈】
字有藏鋒出鋒之異,粲然盈楮,欲其首尾相應,上下相接為佳。后學之士,隨所記憶,圖寫其形,未能涵容,皆支離而不相貫穿?!饵S庭》小楷,與《樂毅論》不同,《東方朔畫贊》,又與《蘭亭記》殊旨,一時下筆,各有其勢,因應爾也。余嘗歷觀古之名書,無不點畫振動,如見其揮運之時。山谷云:“字中有筆,如禪句中有眼。”豈欺我哉!
【書丹】
筆得墨則瘦,得朱則肥。故書丹尤以瘦為奇,而圓熟美潤常有余,燥勁老古常不足,朱使然也。欲刻者不失真,朱有若書丹者。然書時盤簿,不無少勞。韋仲將升高書凌云臺榜,下則須發(fā)已白。藝成而下,斯之謂歟!若鐘繇、李邕,又自刻之,可謂癖矣。
【懷素上人草書歌】集
【草書歌行】李白
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
墨池飛出北溟魚,筆鋒殺盡中山兔。
八月九月天氣涼,酒徒詞客滿高堂。
箋麻素絹排數(shù)廂,宣州石硯墨色光。
吾師醉后倚繩床,須臾掃盡數(shù)千張。
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
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shù)字大如斗。
恍恍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
左盤右蹙如驚電,狀同楚漢相攻戰(zhàn)。
湖南七郡凡幾家,家家屏障書題遍。
王逸少,張伯英,古來幾許浪得名。
張顛老死不足數(shù),我?guī)煷肆x不師古。
古來萬事貴天生,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
【懷素上人草書歌】任華
吾嘗好奇,古來草圣無不知。
豈不知右軍與獻之,
雖有壯麗之骨,恨無狂逸之姿。
中間張長史,獨放蕩而不羈,
以顛為名傾蕩于當時。
張老顛,殊不顛于懷素。懷素顛,乃是顛。
人謂爾從江南來,我謂爾從天上來。
負顛狂之墨妙,有墨狂之逸才。
狂僧前日動京華,
朝騎王公大人馬,暮宿王公大人家。
誰不造素屏?誰不涂粉壁?
粉壁搖晴光,素屏凝曉霜,
待君揮灑兮不可彌忘。
駿馬迎來坐堂中,金盆盛酒竹葉香。
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顛狂。
一顛一狂多意氣,大叫一聲起攘臂。
揮毫倏忽千萬字,有時一字兩字長丈二。
翕若長鯨潑剌動海島,欻若長蛇戎律透深草。
回環(huán)繚繞相拘連,千變萬化在眼前。
飄風驟雨相擊射,速祿颯拉動檐隙。
擲華山巨石以為點,掣衡山陣云以為畫。
興不盡,勢轉雄,恐天低而地窄,
更有何處最可憐,褭褭枯藤萬丈懸。
萬丈懸,拂秋水,映秋天;
或如絲,或如發(fā),風吹欲絕又不絕。
鋒芒利如歐冶劍,勁直渾是并州鐵。
時復枯燥何褵褷,忽覺陰山突兀橫翠微。
中有枯松錯落一萬丈,倒掛絕壁蹙枯枝。
千魑魅兮萬魍魎,欲出不可何閃尸。
又如翰海日暮愁陰濃,忽然躍出千黑龍。
夭矯偃蹇,入乎蒼穹。
飛沙走石滿窮塞,萬里颼颼西北風。
狂僧有絕藝,非數(shù)仞高墻不足以逞其筆勢。
或逢花箋與絹素,凝神執(zhí)筆守恒度。
別來筋骨多情趣,霏霏微微點長露。
三秋月照丹鳳樓,二月花開上林樹。
終恐絆騏驥之足,不得展千里之步。
狂僧狂僧,爾雖有絕藝,猶當假良媒。
不因禮部張公將爾來,如何得聲名一旦喧九垓。
【懷素上人草書歌】蘇渙
張顛沒在二十年,謂言草圣無人傳。
零陵沙門繼其后,新書大字大如斗。
興來走筆如旋風,醉后耳熱心更兇。
忽如裴旻舞雙劍,七星錯落纏蛟龍。
又如吳生畫鬼神,魑魅魍魎驚本身。
鉤鎖相連勢不絕,倔強毒蛇爭屈鐵。
西河舞劍氣凌云,孤蓬自振唯有君。
今日華堂看灑落,四座喧呼嘆佳作。
回首邀余賦一章,欲令羨價齊鐘張。
瑯誦□句三百字,何似醉僧顛復狂。
忽然告我游南溟,言祈亞相求大名。
亞相書翰凌獻之,見君絕意必深知。
南中紙價當日貴,只恐貪泉成墨池。
【懷素上人草書歌】王邕
衡陽雙峽插天峻,青壁巉巉萬馀仞。
此中靈秀眾所知,草書獨有懷素奇。
懷素身長五尺四,嚼湯誦咒吁可畏。
銅瓶錫杖倚閑庭,斑管秋毫多逸意。
或粉壁,或彩箋,蒲葵絹素何相鮮。
忽作風馳如電掣,更點飛花兼散雪。
寒猿飲水撼枯藤,壯士拔山伸勁鐵。
君不見張芝昔日稱獨賢,君不見近日張旭為老顛。
二公絕藝人所惜,懷素傳之得真跡。
崢嶸蹙出海上山,突兀狀成湖畔石。
一縱又一橫,一欹又一傾。
臨江不羨飛帆勢,下筆長為驟雨聲。
我牧此州喜相識,又見草書多慧力。
懷素懷素不可得,開卷臨池轉相憶。
【懷素上人草書歌】竇冀
狂僧揮翰狂且逸,獨任天機摧格律。
龍虎慚因點畫生,雷霆卻避鋒芒疾。
魚箋絹素豈不貴,只嫌局促兒童戲。
粉壁長廊數(shù)十間,興來小豁胸襟氣。
長幼集,賢豪至,枕糟藉麹猶半醉。
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
吳興張老爾莫顛,葉縣公孫我何謂。
如熊如羆不足比,如虺如蛇不足擬。
涵物為動鬼神泣,狂風入林花亂起。
殊形怪狀不易說,就中驚燥尤枯絕。
邊風殺氣同慘烈,崩槎臥木爭摧折。
塞草遙飛大漠霜,胡天亂下陰山雪。
偏看能事轉新奇,郡守王公同賦詩。
枯藤勁鐵愧三舍,驟雨寒猿驚一時。
此生絕藝人莫測,假此常為護持力。
連城之璧不可量,五百年知草圣當。
【觀懷素草書歌】貫休
張顛顛后顛非顛,直至懷素之顛始是顛。
師不譚經(jīng)不說禪,筋力唯于草書朽。
顛狂卻恐是神仙,有神助兮人莫及。
鐵石畫兮墨須入,金尊竹葉數(shù)斗馀。
半斜半傾山衲濕,醉來把筆獰如虎。
粉壁素屏不問主,亂拏亂抹無規(guī)矩。
羅剎石上坐伍子胥,蒯通八字立對漢高祖。
勢崩騰兮不可止,天機暗轉鋒铓里。
閃電光邊霹靂飛,古柏身中dg龍死。
駭人心兮目眓瞁,頓人足兮神辟易。
乍如沙場大戰(zhàn)后,斷槍橛箭皆狼藉。
又似深山朽石上,病松枝掛鐵錫。
月兔筆,天灶墨,
斜鑿黃金側銼玉,珊瑚枝長大束束。
天馬驕獰不可勒,東卻西,南又北,
倒又起,斷復續(xù)。忽如鄂公喝住單雄信,
秦王肩上壓bf著棗木槊。懷素師,懷素師,
若不是星辰降瑞,即必是河岳孕靈。
固宜須冷笑逸少,爭得不心醉伯英。
天臺古杉一千尺,崖崩劁折何崢嶸。
或細微,仙衣半拆金線垂。
或妍媚,桃花半紅公子醉。
我恐山為墨兮磨海水,天與筆兮書大地,
乃能略展狂僧意。
常恨與師不相識,一見此書空嘆息。
伊昔張渭任華葉季良,數(shù)子贈歌豈虛飾,
所不足者渾未曾道著其神力。
石橋被燒燒,良玉土不蝕,錐畫沙兮印印泥。
世人世人爭得測,知師雄名在世間,
明月清風有何極。
【懷素上人草書歌】竇冀
狂僧揮翰狂且逸,獨任天機摧格律。
龍虎慚因點畫生,雷霆卻避鋒芒疾。
魚箋絹素豈不貴,只嫌局促兒童戲。
粉壁長廊數(shù)十間,興來小豁胸襟氣。
長幼集,賢豪至,枕糟藉麹猶半醉。
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
吳興張老爾莫顛,葉縣公孫我何謂。
如熊如羆不足比,如虺如蛇不足擬。
涵物為動鬼神泣,狂風入林花亂起。
殊形怪狀不易說,就中驚燥尤枯絕。
邊風殺氣同慘烈,崩槎臥木爭摧折。
塞草遙飛大漠霜,胡天亂下陰山雪。
偏看能事轉新奇,郡守王公同賦詩。
枯藤勁鐵愧三舍,驟雨寒猿驚一時。
此生絕藝人莫測,假此常為護持力。
連城之璧不可量,五百年知草圣當。
【懷素上人草書歌】戴叔倫
楚僧懷素工草書,古法盡能新有馀。
神清骨竦意真率,醉來為我揮健筆。
始從破體變風姿,一一花開春景遲。
忽為壯麗就枯澀,龍蛇騰盤獸屹立。
馳毫驟墨劇奔駟,滿坐失聲看不及。
心手相師勢轉奇,詭形怪狀翻合宜。
人人細問此中妙,懷素自言初不知。
【懷素上人草書歌】朱逵
幾年出家通宿命,一朝卻憶臨池圣。
轉腕摧鋒增崛崎,秋毫繭紙常相隨。
衡陽客舍來相訪,連飲百杯神轉王。
忽聞風里度飛泉,紙落紛紛如跕鳶。
形容脫略真如助,心思周游在何處。
筆下惟看激電流,字成只畏盤龍去。
怪狀崩騰若轉蓬,飛絲歷亂如回風。
長松老死倚云壁,蹙浪相翻驚海鴻。
于今年少尚如此,歷睹遠代無倫比。
妙絕當動鬼神泣,崔蔡幽魂更心死。
隸書書體概論
隸書從文字學角度講,經(jīng)歷了從書體到字體再到書體的發(fā)展過程。戰(zhàn)國時期是隸書書體的萌發(fā)時期;秦代至西漢是隸書書體成為隸書字體并逐漸替代篆書成為社會主流文化的傳播媒介和載體;東漢是隸書字體和書體的共融時期,隸書作為字體仍是東漢社會的主流文化的象征,成為東漢藝術的重要象征,完成了隸書的審美藝術的轉換階段。魏晉以后,隸書作為字體逐漸沉淀,逐漸喪失其主流文化的地位,被楷書所替代,但作為書體仍在發(fā)展演變,盡管這種發(fā)展演變是曲折的,有盛衰的,但基本沒有改變它在書法藝術中占有的一席之地。
隸書書體的發(fā)生和發(fā)展,大約經(jīng)歷了四個時期:隸書的形成時期;隸書的發(fā)展興盛時期;隸書的衰退式微時期;隸書的復興時期。
第一節(jié) 隸書的形成
隸書的形成,大約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草篆階段;第二階段是隸化階段。
草篆是孕育隸體的母體,雖然其字體結構仍是大篆,但字勢已漸變?yōu)楸忾煻呄驒M勢,筆畫已露出波動的運動感,已有明顯的筆畫之間的映帶勢態(tài),初步構成了筆畫化的趨向。這類書跡,例如:
《侯馬盟書》1965年12月在山西省侯馬市原晉圍都城新田遺址出土,朱墨書玉、石片、片形大小各異,字數(shù)少則10余字,多則200余字,已可讀識的有近700片。多數(shù)學者認為是公元前497年——公元前489年之間的盟書,主盟人即是晉國六卿之一的趙鞅(趙簡子),屬春秋晚期之物。盟書手跡,點畫流動,落筆重收筆輕,側鋒入筆略帶扁方形,狀如魏晉行書的入筆運鋒法,收筆出鋒尖銳,略似釘頭鼠尾,圓轉處運筆飽滿。 《溫縣盟書》,1979年在河南溫縣出土,也是晉國遺書,也是玉石片,時代與《侯馬盟書》相近。該書體比《侯馬盟書》還要草率,有明顯的連筆,急速之態(tài)似是匆忙中的行為,體勢也較寬博。
《戰(zhàn)國長沙子彈庫楚帛書》(《楚繒書》),1934年長沙楚墓中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美國。該帛畫書并存,中央書跡兩段共約750字,四周彩繪圖像大多是動植物,配寫標題說明文共250余字,共計1000多字。郭沫若對此說:“體式簡略,形態(tài)扁平,接近于后代的隸書?!?《古代文字之辯證的發(fā)展》)。
楚簡《長沙仰天湖楚簡》(1953年出土)、《河南信陽長臺關簡》(1957年出土)、《湖習匕江陵望山簡》(1965年出土)、《曾侯墓竹簡》(1978年出土)等,均為戰(zhàn)國時期的書跡。楚簡的運筆速度雖然沒有《侯馬盟書》快捷,但也明顯有著筆勢展開過程的速度感。所以,臺灣學者張光賓認為,楚簡書“開秦隸的先聲”,《侯馬盟書》“在漢初隸草中微示端倪”。
上述草篆書體在春秋戰(zhàn)國之際發(fā)生,出現(xiàn)在晉、楚兩國。而隸化書體,至今所發(fā)現(xiàn)的都是秦簡,以戰(zhàn)國晚期到秦代初年,已構成較為完整的隸化書體系列。
《青川木牘》,1980年初在四川省青川縣郊郝家坪的秦墓中出土兩件木牘,一件殘損不堪無法識讀,一件較完筍,3行墨書達100:余字,背面還有4行字跡20余字,經(jīng)專家研究屬秦武王二年(公元前309年)之物,距秦統(tǒng)一前約半個多世紀。這件牘書字跡有明顯的隸化結構和筆畫。
《天水秦簡》,?986年3月在甘肅天水放馬灘一號秦墓出土,共460枚竹簡,字跡清楚,包括《墓主記》、《日書》等。據(jù)《墓主記》的內容,可知.這批秦簡寫在秦始皇八年(公元前239年)之前,墓主名丹。書體也已隸化,比《青川木牘》要粗重草率些。
《云夢睡虎地秦簡》,是震動海內外的一大發(fā)現(xiàn)。1975年底湖北云夢城西睡虎地出土了1100余枚竹簡,剛出土時有人還以為是西漢之書,研究后才知是秦書,包括《編年記》,《秦律18種》、《秦律雜抄》、《效律》、《法律問答》、《封診式》、(原釋為《治獄程式》)、《為吏之道》、《語書》(原釋為《南郡守滕文書》)、《日書甲》、《日書乙》等10種。
上述秦簡,按時間順序是青川木牘——天水秦簡——黑夫家書——云夢秦簡,前后近百年,空間存在北至甘肅、西到四川、南至湖北,隸化方式基本趨同,即隸化字體的內部結構方式。大篆的內部結構方式,被簡化了。如果說,草篆階段僅是在書體的外部意味著向隸體的橫勢扁闊進行隸變的話,那么隸化階段就是在書體的內部向隸體的構成進行了隸變。這種由外而內的隸變進程,無不在運筆的筆勢機制中產(chǎn)生。秦簡雖然已隸化了,但還帶有相當部分的篆字結構,這說明文字的結構方式也是一種思維方式的存在物,由草篆演變?yōu)殡`化書體,也是一種思維方式的演變過程,不可能是旦夕之間判若兩樣。
第二節(jié) 兩漢時期
兩漢400多年是中國文化史上極重要的時期,也是書法史上極重要的時期。兩漢書體形成了篆、隸、草、行、楷并存而互為影響的復雜格局。其中篆書已縮小了生存空間,并漸受隸書筆法的浸淫,僅用于碑額、印銘、磚瓦和少量刻石帛書上,隸書和草書是通行書體,極為興盛。是兩漢的主流文化,以簡帛墨跡和刻石碑銘為兩大存在方式,并發(fā)展為高度藝術化和風格化的書體,在隸書和草書的互相激蕩下,行、楷書體也孕育而生。
兩漢隸書的發(fā)展和興盛,我們以墨跡和銘刻分別述之。
一、兩漢墨跡隸書
漢人墨跡的面世,是近百年的事,幾乎和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是同時的,本世紀內最重大的考古新發(fā)現(xiàn)之一,其文化沖擊波由史學、文字學、文化古籍而幅射到文學、書法等領域。就發(fā)現(xiàn)的空間地域來說,集中有江淮流域和西北地區(qū)。物質材料不僅有大量的簡書,還有帛書和少量的紙書。書跡年代由西漢早年而下,直至東漢,均有所發(fā)現(xiàn)。
①《長沙馬王堆漢帛書》,1973年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據(jù)考證是漢文帝前元十二年(公元前168年)軟侯墓葬,屬西漢早期之物,共有震老子》甲本、《老子》乙本,《春秋事語》、《戰(zhàn)國縱橫家書》、《天文氣象雜占》等。這些帛書內容都是重要的文化典籍,所以用貴重的帛作為書寫材料,很可能是墓主及其近臣幕僚的手跡。
②《漢懸泉置遺址紙帛書》,1990年至1991年間發(fā)現(xiàn),遺址在敦煌附近,除出土大量簡牘書外,還發(fā)現(xiàn)了2件西漢宣帝年間的帛書和4件宣帝至新莽時期的紙書。
漢懸泉置遺址共發(fā)現(xiàn)24件與簡牘放在一起的麻紙,其中4件麻紙上有墨書,是至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紙書。西漢麻紙早在三十年代就已發(fā)現(xiàn),但無一有書跡,所以有人認為麻紙不是用來書寫的“紙”。這4件紙書,3件屬西漢時期,少則幾字,多則10余字,書體為隸草。另1件屬新莽時期,殘存30字左右,疑是書信,書體介于隸、楷之間,可作為書體楷化的物證。
③西北漢簡,西北地區(qū)的甘肅、內蒙、青海、新疆等出土的漢簡,大多為木簡,早在本世紀初就已發(fā)現(xiàn),直至七十年代還有大量發(fā)現(xiàn),是漢簡出土量最多的地區(qū)。
《居延漢簡》,內蒙額濟納河旁的居延城建于漢武帝時期,是敦煌、武威之間的軍事重鎮(zhèn),1930年中國西北科學考察團在此發(fā)現(xiàn)10000余件木簡,1972年和1974年又發(fā)現(xiàn)20000余件,是西北地區(qū)發(fā)現(xiàn)漢簡最多的地點。大多是西漢簡書,也有東漢簡書。簡牘內容有報告、公文、書信、歷書、急就篇、律令、藥方等。書體有隸書、草書。隸書體貌斑雜,有的粗俗草率,有的筆精體密,其精美者與東漢隸碑一脈相通。
④江淮漢簡,近20多年來,湖南、湖北、河南、河北、山東,安徽等地先后出土了許多漢簡,不僅突破了漢簡出土的地域性限制,而且形成了明顯與西北漢簡不同的江淮漢簡體系,其影響之大,震動了文吏界,開辟了漢文化研究的新領域。
《長沙馬王堆漢簡》,1972年至1973年在馬王堆三座西漢墓中出土近1000件竹簡,大多是隨葬器物清冊,其中一墓出土約200件醫(yī)書簡,據(jù)同時出土的另件木牘,推斷其下葬時間為西漢文帝十二年,書風上承《云夢秦簡》。
二、兩漢銘刻隸書
兩漢銘刻隸書,歷來是人們研究漢隸的主要對象,也是書藝風格流派發(fā)展演變的源頭,標志著書法藝術發(fā)展的第一個高峰?,F(xiàn)今尚有200余種,有的原石已不存,僅留拓本。其中有兩個現(xiàn)象值得注意,一是西漢刻石極少;二是大多集中在山東、山西、河北、河南、陜西等中原地區(qū),尤以山東境內最多,達100多種。尹按“西漢刻石”、“東漢崖刻”、“東漢碑刻”分別述之。
①西漢刻石 《魯孝王刻石》是西漢隸簡書未發(fā)現(xiàn)前最著名的西漢隸刻,金代明昌二年(1191年)修理孔廟時在魯靈光殿址西南釣魚池石塊中發(fā)現(xiàn),屬漢宣帝五鳳二年所刻。書體近似先秦隸書,波挑含蓄,古拙樸厚,兩個“年”字帶縱長的豎畫,與居延漢簡中的一些字體相似,此刻石與西漢《魯靈光殿址刻石》、《祝其卿墳壇刻石》、《上谷府卿墳壇刻石》等均在山東曲阜。
西漢刻石文辭簡短,大多無“碑”的形制,其功用中的禮儀文化色彩遠不能與東漢碑刻相比??坦r用單刀沖刻法,呈現(xiàn)出一種拙樸蒼勁的本色,很少帶有精美的人文色彩。在布局上,時用豎線界格,人為地把擴充了的書刻空間縮小了,似受簡牘書寫習慣所拘,這也與東漢碑刻不同,東漢碑刻幾乎很少用界格。這是研究兩漢隸書審美視覺變化的重要依據(jù)之一?!度R子侯刻石》、《麃孝禹刻石》就是界格西漢刻石隸書。
②東漢崖刻。 《鄐君開通褒斜道刻石》,東漢明帝永平九年(66年)刻在石 門崖壁,南宋時被晏袤發(fā)現(xiàn),曾自刻釋文,題記于刻石書后。后來被苔草封蔽,清代陜西巡撫畢沅為撰寫關中金石記,搜訪而見,隨著而傳于世。書刻隨石勢而布,字形大小參差錯落,結體寬博疏朗,點畫平直瘦勁,波挑不顯,以平出之法寫隸體。<BR>《司隸校尉楊孟文石門頌》,簡稱《石門頌》,東漢桓帝建和二年(148年)刻在上述書刻的旁邊,是為楊孟文(名漁)再次修鑿褒斜棧道以作的紀功刻石。書刻23行,每行30字或31宇,布局大致齊整,顯露出一種精心的安排。書體被康有為推為逸晶第一,筆勢跌宕,剛柔相濟,氣勢開張,波挑用緩筆提送,似棉裹金勾,運筆依石勢而動,平直之中隱隱起伏,有一種飄逸感,確實是漢隸中不可多得的杰作。
《司隸校尉楊淮表記》,簡稱《楊淮表記》,東漢靈帝熹平二年(173年)刻在石門崖壁上。楊淮是楊孟文的長孫。楊淮鄉(xiāng)人卞玉途經(jīng)石門時,有感于楊氏一門開鑿棧道的功績,撰文表記。書跡是否也出自卞玉之手,尚難論斷。文7行,每行25至26字不等,書風介于上述兩崖刻之間。
《武都太守李翕西狹頌》,簡稱《西狹頌》,東漢靈帝建寧四年(171年)刻,仇靖撰,是為表頌李翕修建西狹險路的功績,字大3寸許,共20行,每行20字。隔年又在陜西略陽縣西30里處析里橋棧道旁的白崖—亡刻書,因刻石在修建的“郙閣”內,故稱《郙閣頌》,也是為表頌李翕修建析里橋棧道,文9行,每行27字,仇紼書,仇靖撰。
⑧東漢碑刻。東漢碑刻至今還存100多種,大多集中在山東,尤以曲阜孔廟里的碑刻群最令人注目。又大多為桓、靈兩帝時所立,書風莫一相同,被世人奉為隸書之極則。
《禮器碑》、《乙瑛碑》、《史晨碑》被清人推崇為漢碑“三杰”,均與祭孔有關,現(xiàn)都在孔廟碑林。《乙瑛碑》全稱《孔廟置守廟百石卒史碑》,桓帝永興元年(153年)立,碑文載桓帝時魯國前宰相乙瑛請于孔廟中置百石卒史一人以負責守廟及行春秋祭典一事的前后經(jīng)過,表彰了乙瑛及有關人員的功績,文中記錄了三個漢政府的文件。《禮器碑》全稱《魯相韓劫造孔廟禮器碑》,桓帝永壽二年(156年)韓勃立,又稱《韓劫碑》,此碑四面皆有刻字,包括建碑出資者的姓名、官職和金額?!妒烦勘啡Q《魯相史晨奏祀孔子廟碑》,靈帝建寧二年(169年)刻,為記述史晨祭祀孔廟而立,碑陰也刻文,故又稱《史晨前后碑》。此三碑,書體端莊,筆筆精致,十分典雅,又各有特色,王澍《虛舟題跋》認為,三碑足以冠蓋所有的漢隸,對《禮器碑》更推崇備至,說:“此碑極變化,極超妙,又極自然,此隸中之圣也”;“自有分隸來,英有超妙如此碑者”;“此碑書有五節(jié),體凡八變,碑文矜練,以全力赴亡,故力出字外,無美不備”云云。故有人尊此碑為漢隸第一。
《曹全碑》、《張遷碑》歷來被認為是漢隸中的圓筆、方筆的代表作,均為功德碑?!恫苋啡Q《邰陽令曹全紀功碑》,由曹全群僚于靈帝中平二年(185年)刻立,明代萬歷初在陜西省邰陽縣莘里村出土,現(xiàn)存西安碑林。碑額不存,碑文完好,碑陰刻立碑者名五列。書風秀逸圓轉,結體嚴整而又有縱斂跌宕之勢,轉折處圓中寓折,故秀麗而圓健。此碑刻工細膩,石料為上品,入刀處不露刀鋒,使筆畫的書寫感得到再現(xiàn)?!稄堖w碑》有篆額“漢故谷城長蕩陰令張君表頌”,明代初在山東茍東阿縣被農(nóng)民犁地時發(fā)現(xiàn),現(xiàn)存山東泰安市岱廟。此碑由張遷舊僚和鄉(xiāng)紳于靈帝中平:年(186年)刻立,當時張遷已由谷城(東阿)徙住河南蕩陰縣令,碑陰刻立碑發(fā)起人姓名職務和出資數(shù)。體勢方正,厚勁古拙,點畫蒼勁方折,結構往往有上下左右的不均之態(tài),顯得別有一番奇趣。類似《曹全碑》風格的有《孔宙碑》(墓碑),類似《張遷碑》風格的有《鮮于璜碑》。
《封龍山頌》和《祀三公山碑》(篆書)、《三公山碑》、《無極山碑》、《白石神君碑》,合稱“元氏五碑”,均為河北元氏縣祭祀山神而刻立?!斗恺埳巾灐芬卜Q《封龍山碑》,首行有題“元氏封龍山之頌”,床代即有著錄,后埋沒地下,清道光二十七年被劉寶南發(fā)現(xiàn),在移置縣城文清書院時斷裂為三截,故碑斷前的拓本十分罕見。碑刻立于桓帝延熹七年(164年),書風古樸豪放,結體寬博方正,點畫瘦硬佼勁,雖是碑刻,卻兼有摩崖書刻的雄肆之氣,清人楊守敬《平碑記》贊曰:“漢隸氣魄之大,無愈此?!?/font>
有些著名的碑刻,已毀佚,僅傳拓本。例如《西岳華山廟碑》(桓帝延熹八年刻),傳有長垣(河北)本、關中(陜西)本、四明(浙江)本三種拓本,曾都在端方手上。另有一種順德(河北)本,其中缺字最少的長垣本于1929年流入日本,書風與《史晨前后碑》相近。又如刻于靈帝建寧三年(170年)六月的《夏承碑》墓碑,宋元祜時在河北永年縣治河時出土,完好無損。明初再次于治河時出土,已損30余字,嘉靖年間毀于地震。今傳丁氏念圣樓所藏拓本,稱海內宋拓弧本。其體點畫豐腴,結體雄闊,清人王澍《虛舟題跋補原》評曰:“漢人渾樸沉勁之氣,于斯雕刻已盡……”
漢代隸書,除極少數(shù)的崖刻、碑刻中有書家署名外,大多不見書寫者的留名。但在史籍中,“工書”、“善書”的人物時時有見,形成了書法家的群體現(xiàn)象。書論中時時提到的就有史游、曹喜、杜度、王次仲、崔瑗、張芝、蔡邕、劉德異、師宜官、梁鵲、毛弘等數(shù)10人。
④蔡邕和漢代書法家群體。
兩漢書家群體的產(chǎn)生,特別在東漢,與漢政府行為和書藝師承追摹行為是分不開的。據(jù)史載,漢靈帝光和元年(178年)設置的鴻都門學,“其中諸生,皆敕州群三公舉召能為尺牘辭賦及工書鳥篆者相課試,至個人焉。”漢靈帝的這一舉措,在本意上并非是為了培養(yǎng)文學家和書法家,而是針對太學,另開一途選拔官吏。因為他對太學內的古今文之爭,實在很討厭,斥之為“俗儒”。但在無意中促進了書法人才的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對書學之風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第三節(jié) 唐——明時期
魏晉至元明,從總體上說是隸書體的式微時期。在近1500年的歷史長河中,由于楷、行、草三大書體的盛行,隸書在人們的心目中已成了古體字,僅偶而因特殊需要才書寫,其主要原因是楷書作為通行的主體文字已替代了隸體的地位。
一、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隸書
曹魏隸法大變,變源之緣從小處說,即是受蔡邕隸書風格所限,困守《熹平石經(jīng)》。所以,傳存下來的曹魏碑刻隸書,大多在風格和筆法上與《熹平石經(jīng)》有著或深或淺的淵源關系,甚至變得更加方正,強化了某些筆法特征,比如折刀頭。例如《上尊號奏》、《受禪表》、《曹真殘碑》、《王基碑》、《三體石經(jīng)》中的隸體等。保留漢隸雄強古樸之氣的碑刻有《孔羨碑》(在曲阜孔廟)、《范式碑》(在山東濟寧)?!饵S初殘碑》,清代乾隆年間出土于陜西邰陽縣,今已不知藏所,有拓本藏北京故宮。此碑隸書風格承習《曹全碑》,猶似子承父風,一脈相傳?!恫苋吩疽苍谯㈥柨h。
在曹魏諸碑刻中,有二種形式是新出現(xiàn)的:一是方界格的運用,如《曹真殘碑》、《王基碑》,這無疑破壞了隸書章法的橫勢氣象,似是方塊楷體觀念的浸淫;二是書丹碑刻的真貌得以獲見,如清乾隆初年在洛陽北郊出土的《王基碑》,上下截留有未刻的朱書,可惜出土不久即失,刻碑今存洛陽。
晉襲魏制,仍禁厚葬和立碑,所以碑刻極少,但墓志卻多了起來。隸體碑刻墓志是少數(shù),大多為隸楷不明不分的書體,例如《郭休碑》(西晉)、《謝鯤墓志》(東晉)、《住城太守孫夫人碑》、《辟雍碑》、《呂梁表碑》等。
兩晉時期一些隸楷不明的碑刻墓志書體。如《鄧太尉祠碑》、《廣武將軍碑》、《好大王碑》等,在書體上表現(xiàn)上已非盡屬隸書,又非盡屬楷書。
南北朝時期,南朝隸書近乎絕跡,北朝隸書屈指可數(shù)。在大量的北朝碑版中,已有楷書上碑額的現(xiàn)象。屬隸體的北朝碑版,有《北涼沮渠安因造像碑》(現(xiàn)藏德國伯林)、《道憑法師造像記》(東魏)、《孟阿妃造像記》等。
二、隋唐時期的隸書
中唐時期,在唐玄宗身體力行的倡導下,有些書法家對隸書藝術下了一番功夫,出苧了被后人稱之為“唐隸”。
隋朝隸書的存在狀況,猶如北朝,在大量的碑刻墓志中有相當一部分用了隸體。其體式特點是僅在掠筆和橫畫的波挑上盡力表現(xiàn),結體和點畫使轉用了楷法。例如《太平寺碑》、 《賀若誼碑》、《青州舍利塔下銘》、《謝岳暨妻關氏墓志》、《馬少敏墓志》等,無不如此。但也有一些隸楷筆法混用的墓志,顯得比較整齊端莊,似乎已將兩種書體的筆法技巧協(xié)調了起來,如《王榮暨妻劉氏墓志》、《劉寶暨妻王氏墓志》、《符盛暨妻胡氏墓志》,《盧那妻元買得墓志》等。
唐朝的隸書,初唐有歐陽詢的《房彥謙碑》、殷仲容的《李神符碑》和《馬周碑》、《褚亮碑》等。《房彥謙碑》酷如歐楷,體勢長方,用方勁的折筆寫波掠。殷仲容出身書法世家,三代善書,與顏真卿家有姻親關系?!恶伊帘肥邱宜炝几赣H的墓碑,由褚遂良兄長立,是昭陵碑刻群中鮮見的隸刻,但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筆。這些初唐隸書基本上還是追蹤曹魏隸書的法則,尚未形成唐隸風格。
中唐是唐隸形成自我面目的時期。在唐玄宗愛好隸書的影響下,出現(xiàn)了一批善隸書家,史論著稱的唐隸四家是韓擇木、蔡有鄰、李潮、史惟則。其實,還有徐浩、盧藏用,顧誡奢、梁升卿、白羲晊等人。
唐玄宗李隆基用隸書親注《孝經(jīng)》并撰序,刻石立于國學,即是《石臺孝經(jīng)》,今在西安碑林。又大書《紀泰山銘》,刻于泰山頂石崖上。這種行為對中唐隸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唐代隸書有盧藏用的《漢紀信墓碑》和《蘇瑰碑》、徐浩《嵩陽觀紀》。有韓擇木的《葉慧明碑》和《祭西岳神告文碑》,蔡有鄰的《尉遲迥廟碑》和《盧舍那佛象記》。史惟則的《大智禪師碑》,《慶唐觀全篆齋頌》。此外,開元年間的隸書還有《李貞墓志》、《御史臺精舍碑》(梁異卿書)、《乙速孤行儼碑》(白羲晊書)等。
三、宋元明時期的隸書
但宋代興起的金石學,如歐陽修《集古錄》、趙明誠《金石錄》等,對以后的書學發(fā)展(包括隸體)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不僅直接促使一批南宋學者致力于隸字研究,如劉球《隸韻》、婁機《漢隸字源》、洪適《隸釋》、《隸續(xù)》等,還啟引了元代的復古書風,出現(xiàn)了元代善隸書家群,并為清代碑學的興起和篆隸藝術的全面復興,播下了火種。金代善隸書者,僅可舉黨懷英一家。元代書壇以趙孟頫為主將倡導復古,史傳說他也善隸,但書跡罕見,大多是楷行草三體?,F(xiàn)今所能見到的元代隸書,有不少散見于書畫題跋間,如虞集、杜本、陸友、吳搬、褚奐、莫昌等人的隸書。明代有沈度、文征明文與彭父子的隸書。
第四節(jié) 清代隸書
清代隸書復興的元氣得力于清代的金石學、考據(jù)學、文字學等樸學文化的滋養(yǎng),一些漢學家樸學家以其深厚的學術修養(yǎng),提筆書隸,具有學者風范。茲后興起的碑學思潮,推波助瀾,開拓了書法家們的審美視野,形成了新的隸書審美觀。金石碑版簡牘不斷有新的出土,即使人們眼界大開,又為新的隸書審美觀起到了支撐作用。近現(xiàn)代印刷技術普及,傳世碑帖珍拓和出土書刻得到較廣的傳布,極大地方便了人們的學習、研究和晶賞。凡此種種社會文化因素,都對隸書的復興有著或大或小的促進作用。
一、清朝前期的隸書
清初隸書首推鄭籃,其次有朱彝尊、石濤等。鄭籃(1622—1694年),字汝器,號谷口,上元(今南京)人,終生未仕,以行醫(yī)為業(yè)。隸書初法明人宋玨,后“深悔從前不求原本,乃學漢碑,始知樸而自古,拙而自奇?!彼簧鷮9る`書,一掃魏晉以來的刻極之氣,渾厚圓轉,沉著飛動,名重一時,被朱彝尊推為“古今第一”。朱彝尊的隸書,以秀逸著稱,并和鄭籃一起研討隸書,互相激發(fā)。錢泳《履園叢話》:“國初有鄭谷口始學漢碑,再從朱竹垞輩討論之,而漢隸之學復興。”
著名畫家石濤的隸書,初受鄭籃的影響,后用行書參入隸體,給古樸拙質的隸書注入了鮮活的筆法?!皳P州八怪”中的高風翰、汪士慎、金農(nóng)、高翔、鄭板橋等,無不有一手獨特的隸書本領。尤以金農(nóng)的隸書創(chuàng)新性最強,形成了世人稱之為“漆書”的藝術形象。與“揚州八怪”有密切往來的西冷篆刻家丁敬、黃易、陳鴻壽等人,在隸書創(chuàng)作上也各有特色,丁、黃兩人以工力見長,陳則氣勢磅礴。這些畫家、篆刻家的藝術思維活躍,對隸書的審美創(chuàng)造別具一種眼光,這也是清隸藝術特色有別于漢隸的一大原因。
清隸的確立,代表性書家是鄧石如和伊秉綬。鄧石如(1743—1805年),初名琰,字石如,后改字頑伯,號完白山人,安徽懷寧人。他對篆書有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對隸書也下過功夫,遍臨漢碑達50余種,并對篆、隸筆法互相參用。伊秉綬(1754—1815年),字組似,號墨卿,福建汀州人,以平直之筆寫隸,不在蠶頭雁尾上作矯飾,體勢寬博,筆力拙質,有大氣勢,康有為推其為集分書之大成者。當時與伊秉綬齊名的桂馥,也擅長隸書,但風格有異。
二、清朝后期的隸書
清朝后期的隸書,是在碑學思潮中發(fā)展的。阮元、包世臣、康有為的碑學,從南北朝碑版到漢碑的藝術淵源和風格流派,進行了深入探討,對復興的清隸給予了高度評價,從而在理論上進一步推進了清隸的發(fā)展。
何紹基初宗顏真卿,繼究北碑,以楷行書體上獨創(chuàng)一家,晚年遍臨漢隸,每臨一碑多至若干通,采用蘇東坡提倡的“八面受敵”讀書法,每臨一遍,專注一端,或取神韻,或取勢度,或取用筆,或取行布,致使臨書無一通與原碑全似,積而久之,融匯筆端,名曰臨碑,是創(chuàng)作,并影響到他的其他書體創(chuàng)作,卓然成大家。他的漢碑臨作曾刊印過?!吨袊鴼v代法書墨跡大觀》十五冊刊其隸書屏,渾樸圓轉,舉重若輕。 趙之謙聰明過人,多才多藝,書畫篆刻皆有造詣,篆隸草行莫不精能,用筆流宕,變化多姿。
吳熙載是包世臣的入室弟子,精通金石考證,篆刻師法鄧石如,擅長篆隸,所臨漢碑,振筆有雄風。楊守敬是著名的歷史地理學家,曾出使日本,對日本書道的發(fā)展有過不小的影響,他的隸書蒼勁躍動,帶有金石味,從書風淵源上看,有近師楊峴的痕跡。楊峴隸書尚帶秀逸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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