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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常聽到有人這樣說，賈寶玉和林黛玉姑舅表親，近親結婚，肯定不行，還有啥可討論的。說實話，這種以當代觀點否定小說的論調很荒唐。

        第一，那個時候的科學技術水平尚沒有發(fā)達到讓人們意識到近親結婚的危害，并由此形成婚姻禁忌；

        第二，不僅如此，相反，彼時還盛行一種以血親論為主流的姻親觀念，所謂“親上加親”，所以，上至皇帝貴胄、王公貴族，下至達官富賈、尋常百姓，都喜歡以這種方式結親；

        第三，這種觀念之強大，時至今日，即便有《婚姻法》的限制和民政部門的審查，我們還會在偏僻之隅甚至身邊發(fā)現(xiàn)近親結婚的例證；

        第四，在彼時那種“親上加親”的血統(tǒng)姻親觀念下，從七八歲即朝夕相處、耳鬢廝磨的賈寶玉和林黛玉迸發(fā)出真摯的感情，可以理解且十分正常；

        第五，別忘了自相矛盾的典故，這類人大多是寶、黛婚姻的反對者，寶、釵婚姻的支持者，寶黛是姑舅表親，寶釵也是姨表親。

        所以，我們研究和分析一部小說，不能脫離了那個時代的風俗、審美和要求來看待人物，比如要求林黛玉像進步青年或者我黨干部一樣憐惜和尊重劉姥姥，要求賈寶玉只和林黛玉或者薛寶釵一人發(fā)生關系，要求薛寶釵明知賈寶玉不愛自己而違背薛姨媽和王夫人的命令不嫁給賈寶玉，等等這些論調，都是脫離了當時人物的環(huán)境，而想當然的以當下的觀念強加于人物的，是不負責任的，很要不得。

    讀《紅樓夢》越久，一種感覺就越強烈，那就是賈寶玉和林黛玉的不能結合，是曹雪芹心中永遠的痛。為此，曹雪芹不惜在前八十回冒著賈寶玉和林黛玉不檢點的危險，數(shù)次意淫賈寶玉和林黛玉婚后的幸福生活，那種高山流水、琴瑟和鳴的感覺，讀來十分溫馨，溫馨到想要微笑，想要流淚。這是曹雪芹的私意，一個作家所擁有的表達自己心中隱秘感情的權力，我尊重這種權力，正因為有這數(shù)次的意淫，才讓我們感覺到了真摯愛情的美好，才讓我們多多少少彌補了寶黛終其一生未能結合的遺憾，才能為八十回后賈寶玉面對同樣優(yōu)秀的薛寶釵和衰敗的賈府以及衰老的爹娘，能夠做出出家的決定做足鋪墊。

    曹雪芹在小說中關于賈寶玉和林黛玉婚后生活的意淫，實在很多，比如耗子精的故事，比如漁翁漁婆的故事，比如吵架氣哭賈母謂之老冤家遇到兩個小冤家的故事，比如吵架和好遭到王熙鳳取笑的故事，比如一起接待趙姨娘的故事，比如一起葬花，比如桃花陣中共讀西廂（就是結了婚，林黛玉惱了，也是可以去向舅舅告狀的呀，呵呵呵，不知道大家注意沒有，林黛玉每次號稱要告狀，都是向舅舅告狀，從來沒說過要向舅媽告狀，為什么？大家自己去想。這就是林黛玉覺得賈政親，賈政疼愛林黛玉的最有力證據），等等等等，其實把這些場景放在兩人婚后，也是一樣的動人，不過是少了些辛酸的悲劇味道。曹雪芹的私心，其實就是在前八十回營造了太多寶黛共同生活的場景，補償寶黛不能結合的虧欠而已。而那句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一桌吃飯，一床睡覺”的話，說得極端點，這不是小夫妻倆是什么呢？

    今天，讀到第八回，又有一段類似的意淫。原文如下：

    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 寶玉乜斜倦眼道: "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黛玉聽說,遂起身道:"咱們來了這一日, 也該回去了.還不知那邊怎么找咱們呢."說著,二人便告辭.
    小丫頭忙捧過斗笠來, 寶玉便把頭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頭便將著大紅猩氈斗笠一抖,才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說:"罷,罷!好蠢東西,你也輕些兒!難道沒見過別人戴過的? 讓我自己戴罷."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羅唆什么,過來,我瞧瞧罷."寶玉忙就近前來.黛玉用手整理,輕輕籠住束發(fā)冠,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將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畢,端相了端相,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 "寶玉聽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媽忙道:"跟你們的媽媽都還沒來呢,且略等等不遲 ."寶玉道:"我們倒去等他們,有丫頭們跟著也夠了."薛姨媽不放心,到底命兩個婦女跟隨他兄妹方罷.他二人道了擾,一徑回至賈母房中.

    如果說之前，還有些小夫妻兩拈酸吃醋的味道的話，這一段，幾乎就可以算作是小夫妻兩的甜蜜和和諧了。

    黛玉問，走也不走，寶玉的樣子十分可愛，眼神迷離曖昧，你走我就走，媽的，好膩歪，呵呵。

    寶玉瞧不上小丫鬟給自己帶斗笠，連罵蠢材，在賈寶玉那里，還是什么事情都讓黛玉來舒服、體貼和溫暖。說白了吧，王夫人自謂的這個混世魔王的兒子，命里有個克星，這個克星不是她中意的寶釵，而是黛玉。林黛玉是賈寶玉命里的克星，冤家和主子，什么事情經過林黛玉調理，必定是最完美的，最舒服的，這就是賈寶玉的感覺，所以只要林黛玉在場，賈寶玉所有的調子都要轉過來，圍繞著林黛玉轉。

    我們再看林黛玉給賈寶玉戴斗笠，那份自然，那份關切，那份大氣，那份瀟灑，那份拿捏，那份氣場，不僅把賈寶玉治理得服服帖帖，其實也把在場的所有人，包括薛姨媽、薛寶釵、雪雁和眾丫鬟都震住了。三下五除二，寶玉的斗笠就既舒服又美觀的戴在了頭上，林黛玉收拾賈寶玉，太簡單了。你看看，這小妻子當?shù)模瑔聜€啥，過來我瞧瞧，寶玉立馬屁顛屁顛過來，準備接受收拾了，那叫俯首帖耳，唯馬首是瞻，呵呵呵，整理完斗笠，命令披上斗篷吧，“寶玉聽了,方接了斗篷披上”，這小丈夫，忒聽話了也，呵呵呵。

    還有那句“咱們來了這一日, 也該回去了.還不知那邊怎么找咱們呢.”和小夫妻兩要回家時說的話，有什么區(qū)別呢，換個二人婚后串門的場景，一樣貼切。

    賈寶玉身邊的兩個大丫鬟，晴雯和襲人，是很有意思的。晴雯是賈母選中的賈寶玉未來的妾，襲人是賈寶玉房中第一大丫鬟，專職負責照顧賈寶玉。但是，這種關系在悄悄發(fā)生變化，襲人和賈寶玉睡了，襲人和王夫人勾搭上了，襲人也要做妾。襲人對賈寶玉的愛，是要管住他，要他聽話，這種愛，是具有一定的排他性的，比如賈寶玉在林黛玉史湘云那兒把臉洗了，襲人就不高興了，襲人還經常會裝生病呀裝生氣呀裝要走啊來嚇唬賈寶玉。晴雯對賈寶玉的愛，卻不是這樣的，這位是由著賈寶玉的性子來，陪著他，只要他高興了，她也高興。這種愛，孰高孰低，還真不好說，但可以肯定的是，晴雯的愛更少功利，更發(fā)自內心，也更單純，有些癡癡的，傻傻的。人們常說戀愛中的女孩智商不高，我看不錯，晴雯就是。她從來想不到用身體去勾引賈寶玉，即使賈寶玉邀她洗澡她也拒絕，其實這和賈寶玉邀襲人上床一樣，襲人不就悄悄答應了嗎？所以我說晴雯不功利，乃一癡女兒。她雖然是未來的妾，但她也想當?shù)妹皂?。這樣一來，高下自見了吧？

    這不，第八回，就有一段，是寫晴雯對賈寶玉的癡態(tài)的：

    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 ,只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快來與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 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 你頭里過那府里去,囑咐貼在這門斗上,這會子又這么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 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寶玉聽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說著便伸手攜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門斗上新書的三個字.

    原來，一大早，賈寶玉要寫字，晴雯高興得起來為他研墨，可是，賈寶玉老人家只寫了三個字，就去了東府，然后去看了薛寶釵，到晚才會來。對于賈寶玉這種“無事忙”的性格，其實誰都知道，也不當真，跑了就跑了吧。只有晴雯，這個癡女兒，居然把賈寶玉的要做的事，所說的話，當真了，真真的。居然癡癡的等著，等他回來寫。換做襲人，早就丟開了，因為她知道賈寶玉那種亂性格。那么，是晴雯不知道？非也，不是晴雯不知道，而是晴雯太在乎，所以，竟白白的等了一天，所以，賈寶玉回來，才會氣呼呼的抱怨，要賈寶玉把這些她研出來的墨寫完。

    晴雯的癡性，還表現(xiàn)為賈寶玉寫的三個字，她怕別人貼壞了，居然自己爬上高梯子貼在了門斗上。這里有一條批語，是這樣寫的：“全是體貼一人?！边@人是誰？賈寶玉也。所以，這里兩條批語說晴雯“可兒可兒”，這樣癡情、純真的女孩，不是可人兒又是什么呢？

    在那風風火火的外表下，晴雯的愛意，輕易你是覺察不出來的。

    所以，當賈寶玉歉意的笑著，把晴雯最愛吃的包子送回來，說明他心里有晴雯，并且?guī)颓琏┪嬷齼鼋ㄇ琏┠鞘志尤毁N三個字就凍僵了一天，你信嗎？這不是悄悄的撒嬌又是什么呢？唉，癡兒的小心思矣）的手，一起看那三個字的時候，那種溫暖的感覺，會不會又是曹雪芹關于賈寶玉與其妾晴雯未能結合的一種意淫呢？我覺得是，大家想想，不要用現(xiàn)在一夫一妻的觀念去限制賈寶玉和曹雪芹，設若賈寶玉為夫，林黛玉為妻，晴雯為妾，端的是嬌妻美妾了，而且都是那么的癡情，用警幻仙姑的說法就是“癡兒尚未醒悟”，唉，就讓他們癡吧，為何要醒悟呢？那該是一個多么幸福的家庭啊。

    這次讀到第八回，我終于決定不再畏難，把我之前注意到的一個細節(jié)給分析分析。

    一直以來，我以為《紅樓夢》中大多數(shù)是人中龍鳳，但論到智慧，無一人能及賈母，賈母智慧之老辣，不像林黛玉那般“透”，不像薛寶釵那般“拙”，不像王熙鳳那般“黑”，也不像王夫人那般“冷”，而是“深”，可謂不著痕跡，深藏不露，輕易是看不出來的，這剛好和她出自史氏侯門，在賈府從重孫媳婦熬到如今也有重孫的境遇有關，所謂“老玉”，她的晶瑩剔透和溫潤靈動，是掩蓋在那厚厚的包漿下面的。

    第八回，賈寶玉和林黛玉吃過晚飯從薛姨媽那兒回來，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

    “賈母尚未用晚飯，知是薛姨媽處來，更加歡喜?！?/p>

     這句話怎解？

     1.賈母為何尚未用飯？等兩個小冤家呀，這兩個小冤家平時就是和賈母一起用飯的；

     2.兩個小冤家貪玩不回來，耽誤了老冤家吃晚飯，老冤家非但不生氣，看見他倆和和睦睦的回來，心情很好，很歡喜；

     3.當?shù)弥麄兪菑难σ虌屇抢锔Z門子并且吃了晚飯來的，賈母是“更加歡喜”。試問賈母為何會更加歡喜呢？我第一次讀到這里的時候感覺到突兀，這老太太是不是有點傻？有點傻大姐的味道，只一味傻乎乎的樂呢？

     先把這個問題放一放，賈母這樣的喜歡，不止這處，至少還有四處。

     第二十九回，寫清虛觀打醮，賈母把本不想去的薛姨媽和薛寶釵約著去，等聽說李紈也要去的時候，賈母的反應是“越發(fā)心中歡喜”，之前，約到薛家母女的時候，王夫人已經有“還是這么高興”代勞了。

     這里，賈母去清虛觀打醮，當聽到除了王夫人以外，所有人都去，特別是薛家母女也去的時候，賈母也是歡喜不已的。

     第四十九回，薛蝌薛寶琴來投奔賈府，賈母見到薛寶琴，“喜歡的無可不可，已經逼著太太認了干女兒了?！?/p>

     第五十七回，當聽到薛姨媽想薛蝌娶邢岫煙的時候，賈母的反應也是“十分歡喜”。

     到第五十八回，老太妃薨，賈母等要參與祭奠，賈母得知薛姨媽搬到林黛玉那里親自照管“一應藥餌飲食，十分經心。黛玉感戴不盡，以后便亦如寶釵之呼，連寶釵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寶琴前直以妹妹呼之，儼似同胞共處，較諸人更似親切。賈母見如此，也十分喜悅放心?！?/p>

     好了，這里又一個喜悅放心。請注意這句話“黛玉感戴不盡，以后便亦如寶釵之呼”，這是指黛玉直接叫薛姨媽為媽媽了，稱寶釵為姐姐，寶琴為妹妹了。

     上述至此，一共五處喜悅。這五處喜悅，我們必須注意到一明一暗的兩個關聯(lián)。

     明的關聯(lián)，乃是薛家，這五處喜悅，幾乎都和薛家有關。而暗的關聯(lián)，乃是林黛玉，都和林黛玉有關。

     第一，第八回，賈母得知賈寶玉和林黛玉雙雙從薛姨媽那兒回來，為何高興？這就涉及到了賈母關于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婚姻安排計劃。因為賈母就希望林黛玉和薛家走近。這個后面會說到的。

     第二，第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乃是賈母要破解金玉良緣的陰謀，自然要請薛姨媽和薛寶釵去，要去的人越多越好，所以，當說動薛家母女去，甚至老好人李紈也來湊熱鬧的時候，賈母的目的達到了，所以，也是十分高興的。

     第三，第四十九回，看到薛寶琴，高興得更加夸張，立馬逼著王夫人認了干女兒。這個我早就分析過，逼王夫人認薛寶琴干女兒，就是要斷絕薛寶琴和賈寶玉的婚姻可能。

     第四，第五十七回，當薛姨媽邀請賈母做主，將邢岫煙許配給薛蝌的時候，賈母也是異常高興的。因為這是賈母在和薛姨媽做交易，是賈母在確保薛寶琴和有悔婚之意的梅翰林家的婚姻成功之后繼續(xù)讓薛姨媽欠下的又一個大人情。而這些人情，薛姨媽是必須還的。

     第五，所以，當?shù)谖迨嘶?，賈母看到薛姨媽認了林黛玉做干媽，和薛寶釵和薛寶琴親如一家之后，賈母果然高興得不得了了。

    其實這五個賈母的興高采烈之后，涉及的事件是這樣的：

    賈母在清虛觀打醮瓦解了以王夫人、薛姨媽、薛寶釵為主的金玉良緣集團之后，斷絕薛寶釵和賈寶玉的婚姻可能，又以逼迫王夫人認薛寶琴做干女兒斷絕了薛寶琴和賈寶玉的婚姻可能，之后，又以賈府之勢力，逼迫有悔婚之意的梅翰林家確保和薛寶琴的婚姻，做主許配邢岫煙給薛蝌，使得薛姨媽欠下賈母兩個大人情，然后在老太妃薨后，要求薛姨媽照顧林黛玉，薛姨媽感賈母之恩，不僅認了林黛玉為干女兒，甚至在賈母的所謂又陪了個人家給薛家的暗示下，主動提出要為林黛玉和賈寶玉的婚姻做主提親。這就是第五十七回的結果。

    這樣的結果有什么好處呢？

    其一，由薛姨媽以干媽的身份代林黛玉向賈府和賈母提出林黛玉和賈寶玉的婚姻；

    其二，薛姨媽這個身份，會讓王夫人這個最堅定的反對者無話可說，她的妹妹呀；

    其三，一旦提出林黛玉和賈寶玉的婚約，林黛玉不能再住在賈府，如果住到寄居賈府的薛家卻是可以的，其效果是還住在賈府，賈母還能照看林黛玉。這就避免了賈母所不愿意看到的，一旦林黛玉和賈寶玉定親，林黛玉就必須搬出賈府的局面。

    所以，這賈母的一系列高興，其實是具有深謀遠慮的計劃在里面的，賈母執(zhí)行的一步一步、不著痕跡，直到第五十七回，結果出來，賈母在第五十八回的高興，才是真正的高興，她的不動聲色的推動和促成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婚姻，既不得罪任何人，反而施之與恩的做法，皆大歡喜的結局，讓王夫人根本無從反擊和抵抗，只有乖乖束手就擒。這五處賈母的高興異常，雖然都是高興，但味道不一樣，含義不一樣，卻都透著一個有著極其高深智慧的老太太的胸懷和眼界。

    不得不讓人嘆服再三，思之余音繞梁。

    賈寶玉這個人，總體是個大好人，寬容、悲憫、善良，但是，畢竟是王公貴族家的公子哥兒，毛病還是有的。比如懦弱，比如濫情，比如嬌嫩，比如蠻橫等等等等。其實賈寶玉還有個毛病，就是喜歡遷怒于人，比如在林黛玉哪兒受了氣，到別處發(fā)泄，一腳把襲人踢得吐血，一沖動要攆走晴雯也是有的。這是哪個時代的富家公子都會有的毛病。但是，這些都不算，賈寶玉曾經促成過一起冤案，這個冤案，就是無辜攆走茜雪的事情。

    第八回，賈寶玉的奶媽李嬤嬤因為阻止賈寶玉在薛姨媽那兒喝酒，引起賈寶玉的老大不痛快，喝醉酒的賈寶玉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李嬤嬤又把他留給晴雯的豆腐皮包子拿給她孫子吃去了，越發(fā)的不快，當小丫鬟茜雪給他沏茶的時候，想起早起未喝的楓露茶，一問茜雪之下，才知道，也被李嬤嬤喝了。于是，賈寶玉徹底怒了，摔了茶盅，“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沖茜雪嚷道：

    “她是哪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么孝敬她？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她幾日奶罷了。如今逞得她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喝不著奶了，白白的養(yǎng)著祖宗做什么？攆了出去，大家干凈！”說著，立刻便要去回賈母，攆他乳母。

    這段話應該是說得很清楚的，賈寶玉此時要攆走的是他的奶媽李嬤嬤，茜雪不過是被拿了出氣罷了。此處的批語，也是這樣說的：“問茜雪攆李嬤，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之事也。”說的也很清楚，是責問茜雪，要攆走李嬤嬤。

    這件酒醉鬧事，后來被襲人一句“你立意要攆她，也好，我們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趨勢連我們一齊攆了，我們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來服侍你”打住了。

    這件事情，似乎就這樣不了了之了。可是，到了第十九回，李嬤嬤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這事情的結果，才了然。

    這次，李嬤嬤不僅是把賈寶玉留給襲人的酥酪喝了，還把襲人給臭罵了一回，這時候有一句話是很重要的，那就是：“你們也不必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兒有了不是，我再來領！”

    這句話，暴露了一個真相，受上次事件的牽連，可憐的茜雪是被攆走了，這是何等大的冤屈，這和茜雪何干呢？這不是冤案是什么？

    當然，事實還不止于此，這里有兩處批語，透露了更多的信息。

    第一處，“這些丫頭明知寶玉不講究這些，二則李嬤嬤已經是高老解事出去的了（批語：調侃入微，妙妙?。?。這句話和這處批語，說明，上次那事并沒有完，李嬤嬤因為上次的事情，已經被找個年紀大的理由退休了，其實也就是被變相的辭退了；

     第二處，就是李嬤嬤說“為茶攆茜雪的事”這里有批語：照應前文，又用一“攆”字，屈殺寶玉。然在李姆心中口中畢俏。

     這里的屈殺寶玉，也是透露了一些信息的。那就是，上次的楓露茶事件，賈寶玉著意是要攆走李嬤嬤的，但是，在賈母、王夫人、王熙鳳那里權衡下來，為了平衡：

    第一，以年紀大為理由，辭退李嬤嬤；

    第二，為了照顧李嬤嬤的臉面，把罪責歸咎到茜雪身上，認定茜雪失職，把茜雪攆走了。

    所以，才會有第十九回的李嬤嬤被解職之后的撒氣、辱罵，認為茜雪是因為沒有阻攔她喝楓露茶而被攆走的。其實，茜雪雖然不是賈寶玉直接攆走的，但是受賈寶玉執(zhí)意攆走李嬤嬤受到牽連而被攆走的，這是事實，這也可以算作賈寶玉一手促成的一起冤案。所以，當李嬤嬤辱罵襲人，拿襲人撒氣的時候，有一條批語，是這樣寫的“雖暫委屈唐突襲卿，然亦怨不得李姆?！?/p>

    這條批語的意思是，李嬤嬤拿襲人撒氣，雖然委屈冤枉了襲人，但也怨不得李嬤嬤要撒氣，為什么？因為寶玉也好襲人也好晴雯也好，為楓露茶的事情，連帶了無辜的茜雪，導致茜雪被攆走，也怨不得李嬤嬤不滿呀，賈寶玉雖然不是針對茜雪的，決定攆茜雪的也不是賈寶玉，有“屈殺”之嫌，但其實茜雪的被攆走，賈寶玉真的脫不了干系，客觀上，就是賈寶玉促成的這起冤案！你們可以拿茜雪撒氣，李嬤嬤為啥不能拿襲人撒氣呢？

    我知道，只要一說到薛寶釵和襲人，總會有人站出來打抱不平的。但是，我對這兩人的評價，是由很多篇文章組成的，一篇文章只能說一個問題，所以，單看一篇文章，就說我如何如何，有失公允。我對這兩人的總體評價其實是很高的，但這絕對不是我掩飾她們曾經犯下的錯誤的理由。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功就是功，過就是過，何必隱瞞。

    說到襲人向王夫人告密一事，我是有過很多分析的，這里再強調一下，那就是襲人在賈寶玉被暴打之后主動向王夫人進言，是基于幾點考慮的：

    1.王夫人嚴禁丫鬟勾引賈寶玉，金釧之死就是明證。當時，真正和賈寶玉發(fā)生了性關系的就是襲人，而且已經有人隱隱約約的知道，晴雯和襲人吵架就很充分的表明了這一點，襲人感覺到了危險的存在，試想，如果襲人和賈寶玉上床的事情被王夫人知道，金釧是王夫人貼身丫鬟，只是和寶玉調笑幾句，就被攆出去逼死，那么，襲人呢？會怎么樣？會比金釧結局好？不會的！所以，金釧之死和寶玉遭暴打其實已經向襲人敲響了一系列的警鐘，襲人的處境很危險，她必須保護自己，把自己撇清。這是襲人主動向王夫人告白的根本原因。

    2.不錯，襲人向王夫人告狀，并沒有指明是誰？其實她也指不出來是誰？因為真正勾引了賈寶玉的就是她呀。她能說是自己？所以，她只是暗示王夫人，賈寶玉身邊有人企圖勾引賈寶玉，這樣就把視線從自己身上引開了。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襲人知道王夫人天生不喜歡長得漂亮的丫鬟，認定長得好的丫鬟都是會勾引人的狐貍精，好了，在把握了王夫人這樣一個近乎變態(tài)的心理意識之后，襲人的提醒和暗示，實際就是一種告密，這種告密很高妙，一是不用點名說是誰，二是只要把自己撇清就行，三是襲人知道賈寶玉房里有比自己長得好的，這還不算是告密？還不算是誣告？還不算是陷害？非要說得明明白白，指名道姓才算是誣告？這種理解也太幼稚了吧？

     3.從襲人告密的效果來看，襲人達到了保護自己，隱蔽自己的不檢點，進而得到王夫人信任的結果，從而真正的免除了自己的危險，把危險轉向了長得漂亮，最有勾引寶玉可能的晴雯，這樣的內在邏輯是很明顯的。

     所以，我想再一次說明，襲人的告密，不僅心思縝密，而且恰到好處，真的很陰險。

    曹雪芹似乎是怕有的人看不透、看不穿、看不懂襲人告密，在晴雯被攆走一節(jié)，又煞費苦心的設計一個情節(jié)，讓茫然無所知的賈寶玉憑借著正常智商的本能做出了一次判斷，而這次判斷，再一次直指襲人。第七十七回：

    寶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襲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恨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睂氂竦溃骸斑@也罷了。咱們私自頑話怎么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的，這可奇怪?！币u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倒被那別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覺。”寶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fā)放我們，也未可知?！睂氂裥Φ溃骸澳闶穷^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

    第一，這段話里賈寶玉提了一個很尖銳的問題，要說言語不檢點，不單單是晴雯呀，你們都有，怎么王夫人都知道呢？

    很顯然有人定期向王夫人匯報唄。

   第二，襲人的企圖轉移視線，說就是你賈寶玉不檢點，到處亂說惹的禍。

   第三，但是，賈寶玉進一步追問了，“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這就更加尖銳了。是呀，如果說要知道，都知道呀，怎么就不知道襲人麝月秋紋的呢？這樣的指向還不明顯嗎？有告密的把自己也告進去的嗎？肯定不會。由此反證，告密的就是襲人，麝月和秋紋是襲人的貼心姐妹，是襲人調教出來的，構不成威脅，襲人自然放過了。

    第四，這時候我們再來看襲人的反應，是“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這樣的表現(xiàn)，難道不是心虛的表現(xiàn)？如果襲人真沒告狀，可能聽到這里就惱了吧？就拍案而起了吧？賈寶玉的意思是很明顯的，就是懷疑她襲人呀，襲人要真沒做，豈會這樣？這個時候，我們要注意曹雪芹的用詞，是“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心內動什么？有什么好動的？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何必低頭半日，回答不上來呢？

    此后，襲人進一步轉移視線，以開玩笑的口吻說自己很可能也會被攆走的。這明顯就是放屁的假話，要攆走早就一起攆走了，王夫人豈會放過？

    第五，我們要注意聽到襲人蒼白無力的解釋之后，曹雪芹讓賈寶玉用的一個詞“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這句話說得太滿了吧？第一個，至善至賢，這過于滿的話，其實就是反諷了，這里是在狠狠的諷刺襲人的虛偽和陰險了，曹雪芹即便再博大再悲憫再寬容，再含蓄，這個時候也忍耐不住要發(fā)泄一下了。如果襲人真是清白的，一貫和風細雨的曹雪芹何必要這樣無情諷刺?。?/p>

    第六，其實，襲人的告密是有伏線的，第三十四回：

    王夫人聽了這話，如雷轟電掣的一般，正觸了金釧兒之事，心內越發(fā)感愛襲人不盡，忙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的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里，只是這幾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兒這一番話提醒了我。難為你成全我娘兒兩個聲名體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這樣好。罷了，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只是還有一句話：你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負你。”

    這句“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的話，就是賈寶玉房里的事情就交給你了，你要時時留心，看誰想勾引賈寶玉，一有個什么風吹草動就向我匯報，有沒有這個意思？我覺得有。因為襲人已經成為王夫人的“我的兒”后，身份一變，就有了直接向王夫人報告的權利了。

    所以，我們看，就是懵懂如賈寶玉者，憑借本能也會懷疑到襲人，所以，襲人最后是用裝假裝逼賣弄風情的“死”來嚇唬賈寶玉，化解這場危機的：

    襲人聽了這篇癡話，又可笑，又可嘆，因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fā)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么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睂氂衤犝f，忙握他的嘴，勸道：“這是何苦！一個未清，你又這樣起來。罷了，再別提這事，別弄的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币u人聽說，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p>

     此間之種種，其實已經明明白白的告訴了我們，告密者，襲人也。她出于保護自己和賈寶玉有不檢點性關系的考慮，暗中轉移王夫人視線，把矛頭暗中指向晴雯，進而取得王夫人心腹的地位，促使王夫人在搜查晴雯無果的情況下，悍然以“莫須有”的罪名除掉了晴雯。

     關于襲人告密的很多細節(jié)，我之前的文章分析了很多，有的就不再重復了，今天就把新的心得說出來，作為補充。嫌煩嫌重復啰嗦的盡可以不看，謝謝。

    原本是重讀，不想一個沖動，就從第八回跳到第七十七回了。呵呵，這就是《紅樓夢》讓人身不由己的地方。既然跳開了，就學回孫大圣，索性再翻幾個筋斗云吧。這回說說高鶚、程偉元的后四十回續(xù)本。

    一直以來，黛玉焚稿都是后四十回續(xù)本最出彩的章節(jié)，也是最大的亮點，這個情節(jié)深入人心，以至于提起林黛玉，曹雪芹前八十回好多我們都忘了，就記得奄奄一息、悲憤欲絕的林妹妹焚燒詩稿，氣絕而亡了。今天就想說說這個情節(jié)，它有哪些經不住推敲的地方。

     第一，我早就說過，早在八十回以前，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感情就已經很穩(wěn)定了。這是有跡可循的。第三回林黛玉到賈府，和賈寶玉一起跟著賈母，一桌吃飯一床睡覺，共同生活了四年。第四回，四年過后，薛寶釵進京待選，來到賈府，由此，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開始因為金玉良緣的事情發(fā)生或明或暗的摩擦和爭執(zhí)，賈寶玉和林黛玉經歷了誘惑、苦惱、猜忌、試探、吵架等過程，而后至第三十二回互相表明了心跡，從此愛情步入穩(wěn)定期，至第四十五回林黛玉和薛寶釵和好，義結金蘭，第五十八回林黛玉認薛姨媽為干媽，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可以說是已經非常穩(wěn)定了。賈寶玉了解林黛玉，林黛玉也知道賈寶玉想啥，兩個人至三十二回以后就幾乎不再吵架了，而進入了一個穩(wěn)定鞏固期，直至八十回結束。不僅僅如此，正如我說的，曹雪芹還在第三十二回到第八十回之間，意淫設計了很多賈寶玉和林黛玉心心相印的類似于小夫妻的生活場景，讀來溫馨感動。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早就沒有了猜忌、試探?？梢哉f，他們至死都是了解和堅信對方的。

     第二，前八十回，賈母為促成寶黛婚姻而采取的行動，都是有跡可循的。這個我也分析過多次了，從七八歲即把寶黛弄在一起，薛寶釵來后，在王夫人薛姨媽的導演下金玉良緣的傳聞四起，賈元春過節(jié)傳禮，獨寶玉寶釵的一樣，寶黛飽受折磨，頻頻發(fā)生誤解、摩擦、試探和爭吵，以至于把賈母都給氣哭了，所以至清虛觀打醮一節(jié)，賈母出手一舉粉碎了金玉良緣的陰謀，隨后有點醒了賈元春，瓦解了王氏集團，加之薛寶釵見證寶黛愛情主動退出，為寶黛撐住了局面。之后又擺平薛寶琴差點被退的婚姻，搞定薛蝌和邢岫煙的婚姻，大肆收買薛姨媽，促使薛姨媽不得不得做出認林黛玉為干女兒以及為黛玉提親的承諾，這些，直到第八十回，都是明明白白擺在那兒的。

     但是，我們來看后四十回的黛玉焚稿：

     1.否定了寶黛心心相印知根知底至死不渝的愛情，因為黛玉焚稿的時候，黛玉誤解了寶玉，是恨寶玉的，以為寶玉負心了，同時也否定了和寶玉的愛情，因為她也認為這種愛情是欺騙的，那句臨死前的“寶玉，寶玉，你好……”把黛玉當什么了，真當作被欺騙的少女了呀？

     2.否定了賈母對寶黛愛情的支持。這一點不光是這個情節(jié)，整個后四十回賈母都突然變了個人，林黛玉說的“老太太，你白疼我了”。更何況，賈母死于寶黛釵婚姻之前，這是寶黛婚姻不能實現(xiàn)的主要原因。

    如果，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真的是這樣，臨到死，還不相知，那還是什么偉大的愛情，和一般人的凡夫俗子的愛情有什么區(qū)別，有什么動人之處？賈寶玉為什么還要出家？其實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愛情，之偉大，就在于相知相惜至死不渝，林黛玉死的時候，就沒有懷疑過賈寶玉不愛她，而賈寶玉也從來沒有置疑過。這些，前八十回早就表達過了。因為，林黛玉知道，就是賈寶玉再愛自己，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賈寶玉是做不了主的，更何況為能他們做主的賈母已逝。所以，即便賈寶玉和薛寶釵結婚，林黛玉也不會恨賈寶玉，也不會否定她和賈寶玉的愛情，當然也就不會氣死了。

    關于后四十回黛玉之死的描寫，大家盡可以去看，黛玉除了氣、痛、絕還有什么？什么也沒有了。這樣的愛情，說實話，跟之前的相知相惜大相徑庭，一點考驗也經不起了。

    焚稿是什么？就是絕交呀，就是絕情呀，就是反目成仇了呀。試問，寶黛的愛情就是這樣的？林黛玉對賈寶玉的了解和信任都那么可憐？都那么的不堪一擊？不會的，曹雪芹最后設計賈寶玉出家就要完成寶黛二人對于愛情的堅守和承諾，林黛玉以死實踐，賈寶玉以出家堅守，二者缺一不可。

    以往我總是讀到賈寶玉對襲人的依賴，這次，我卻讀到了花襲人對賈寶玉的依賴。第九回：

    至是日一早，寶玉起來時，襲人早已把書筆文物包好，收拾的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發(fā)悶。見寶玉醒來，只得伏侍他梳洗。寶玉見他悶悶的，因笑問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難道怪我上學去丟的你們冷清了不成？”襲人笑道：“這是那里話。讀書是極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輩子，終久怎么樣呢。但只一件：只是念書的時節(jié)想著書，不念的時節(jié)想著家些。別和他們一處頑鬧，碰見老爺不是頑的。雖說是奮志要強，那工課寧可少些，一則貪多嚼不爛，二則身子也要保重。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體諒?！币u人說一句，寶玉應一句。襲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給小子們去了。學里冷，好歹想著添換，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顧。腳爐手爐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著他們添。那一起懶賊，你不說，他們樂得不動，白凍壞了你。”

    長期野慣了的賈寶玉要去上學讀書了，且看花襲人的表現(xiàn)：

    第一，早早的起來，把賈寶玉讀書需要準備的東西準備好，十分的盡心盡責。這個時候沒有晴雯什么事兒了，一是因為襲人是賈寶玉房中第一大丫鬟，二是因為襲人晴雯這些丫鬟應該是有分工的，三是在這方面，論成熟穩(wěn)重周到細致，晴雯是沒法和襲人比的，這也是事實。

   第二，花襲人的表現(xiàn)是“悶悶的”，按照賈寶玉的話說是有點“不自在”。為什么？這就是花襲人對于賈寶玉的依賴。我們很好理解賈寶玉對花襲人的依賴，因為賈寶玉幾乎事事離不開花襲人，但是，殊不知，被服侍的會習慣，服侍的其實也會習慣，當服侍與被服侍都成為了一種生命中的習慣的時候，一旦改變這種習慣，雙方都會覺得不舒服的。原來，花襲人早已經習慣了服侍賈寶玉，習慣了賈寶玉的任性、幼稚和胡鬧。這種習慣，其實也是一種很深的感情，也蠻令人感動的。

    所以，這個時候，我們去理解第三回的一句話就很貼切了：

    這襲人亦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

    花襲人，如今是真真兒的心里只有一個賈寶玉了。

    第三，花襲人為上學的賈寶玉想得滴水不漏，多么的周到。

    你看看花襲人接下來的一篇長篇大論，要求賈寶玉上學時節(jié)的注意事項，涉及到學習、保暖、身體、早回家等等等等，這樣的話，可不是應景兒能說出來的。花襲人必須是要仿佛過電影兒一般把賈寶玉上學的每一個細節(jié)以及跟隨他的人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想過一遍，找出重點和有可能出現(xiàn)的漏洞，才說得出來的。為此一點，我覺得，花襲人對賈寶玉也是用情很深的，而且，這種用情，也是令人感動的。

    所以我說，賈寶玉對花襲人好，王夫人對花襲人好是沒有錯的?；ㄒu人從本質上說從來就沒有一丁點對不起賈寶玉的事情，即使是那次發(fā)生性關系的越禮，說實在的，也是花襲人順從了賈寶玉的任性而已，而且，花襲人那樣，也是擔了很大風險的。事實也證明，為了那次賈寶玉的任性，為了那次不檢點的性關系，花襲人之后確實面臨著極大的生存危險，為了保存自己，她才不得不采取了一系列行動，保全了自己。這幾乎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說，從終極對比的角度來看，林黛玉和晴雯可以做到一生無愧于人無愧于心，她們最大共同點就是一生一塵不染，極其純潔；而薛寶釵和花襲人呢，則是有情有可原之處的，她們更加復雜，也曾迷失，但是，最終都獲得了新生，都回歸到令人尊敬的本質。比如花襲人，在被趙姨娘向賈政告發(fā)花襲人已經是賈寶玉房中人之后，在八十回后，是被賈政攆走了的，攆出賈府的花襲人即使嫁給了蔣玉菡，被忠順王府攆的雞飛狗跳，依然敢于在賈寶玉下獄獄神廟的時候，冒死給予賈寶玉無微不至的關懷，這份情懷，也是一般的女子根本做不到的。所以，我說，花襲人雖然早期為了自己的生存，為了自己的地位，為了自己那顆“爭榮夸耀之心”，確實曾經陷害過晴雯，并且暗中也陷害過林黛玉，順從王夫人的意思幫助過寶釵，這些我以前都分析過。但是，從她對于賈寶玉來說，那是無可挑剔的，任何一個癡情的女子也做不到這樣。這一點，又和薛寶釵驚人的相似了。薛寶釵早先為了競爭和賈寶玉的婚姻，也曾經或者嫁禍或者不利于林黛玉，但是，當她看到寶黛真摯的愛情和賈母的決心之后，選擇了放棄，不僅僅放棄，而且是主動勸解母親幫助賈母成全寶黛，和黛玉情同姐妹，即使在黛玉死后，和寶玉結婚，被拋棄之后，也是無怨無悔，沒有說過一句對賈府對賈寶玉不好的話，默默承受了王夫人拋棄林黛玉之后帶來的一切悲劇后果。

    所以，晴為黛影，襲為釵副，是很有道理的。黛玉和晴雯，純潔得仿佛仙女，塵世間來去都不沾染塵埃；寶釵、襲人，復雜得就仿佛一部人生大戲，越是驚心動魄處，卻越能獲得煉獄般的新生。前兩個本來自天國，后兩個卻歷經煉獄，重返天國，殊途同歸也，一樣的令人可嘆可悲可敬！

    最近偶爾看到一篇文章，以令人信服的資料證實了曹雪芹的長相，我覺得很有價值。

    關于曹雪芹的長相，努爾哈赤的五世孫裕瑞在自己的筆記《棗窗閑筆》有詳細描寫，他是這樣說的：

       “'雪芹’二字，想系其字與號耳，其名不得知，曹姓，漢軍人，亦不知隸何旗。聞前輩姻戚有與之交好者。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善談吐，風雅游戲，觸境生春，聞其奇談娓娓然，令人終日不倦，是以其書絕妙盡致。”

         曹雪芹的長相，原來是這樣的，肥胖，寬腦門，皮膚黑。這樣的長相，確實談不上漂亮，和帥哥絕緣。

         由此可知，小說中長得又白又英俊的甄寶玉也好賈寶玉也好，都和真實的作者曹雪芹無關，很顯然，在關于小說主人公的塑造上，曹雪芹是采取了理想化的唯美主義的美化方式的。雖然，賈府或者甄家的很多事情，有可能是曹家曾經發(fā)生過的，就如同曹雪芹在小說中已經為賈府設計一個原型甄家，再由甄家來對應曹家，這樣的創(chuàng)作方法，并不是自傳體小說的創(chuàng)作方法，也不符合自傳體小說的內在要求。而今天，我們更從曹雪芹的真實長相判定，即便是在主人公甄賈寶玉的塑造上，曹雪芹依然是虛構的，并沒有自傳。甄寶玉和賈寶玉，也許有曹雪芹的人生經歷、感悟，有曹雪芹悲憫寬容的人生情懷，但可以肯定的是，無論甄寶玉也好，賈寶玉也好，都是虛構的，作者曹雪芹從來沒有要等同于他們的意思。

       這就無可爭辯的再一次證明，《紅樓夢》并非一部自傳體小說，而是一部虛構性小說?！都t樓夢》的本質是創(chuàng)造性的虛構，不應該把曹家的家人家事甚至滿清皇家的家人家事往一部虛構的小說上扯淡。對于一部虛構的小說而言，作者時代家事身世只能幫助我們更好的理解小說發(fā)生的背景和環(huán)境，只是紅學的輔助性研究和外圍研究，只有純文本解讀才是紅學研究的核心和正道。舍本逐末的結果，只能是背道而馳。

    春節(jié)歸來，向大家問好。沒有想到，博客里朋友們的辯論依然如此熱鬧。這次已經是補遺式的重讀，所以，沒有問題的，得大步跳過。但是，第九回，有一個問題，還是得說一下。就是賈蘭的冷漠問題。

    賈寶玉秦鐘和金榮起沖突，幫忙的不少，賈薔因為和賈蓉好，見有人欺負秦鐘，出手相助；賈菌因為看見金榮的朋友打黑拳，氣不忿兒，也出手了。而這個時候，想勸阻賈菌的，居然是賈蘭。說到和賈寶玉親，賈薔也好，賈菌也罷，都比不過賈蘭。賈蘭可是賈寶玉的親哥哥賈珠的兒子，是賈寶玉的親侄子?？上?，親叔叔的事情，對于親侄兒來說，就不是什么事兒，而那個時候的賈蘭，也不過六七歲的光景，曹雪芹這樣寫，著實讓人倒抽一口涼氣。這個小孩子，好冷漠。

    那么，賈蘭小小年紀，為何就如此冷漠呢？其中緣由值得探討。

    第一，賈蘭孤兒寡母，不敢惹事。

    在賈府那樣的大家族，父死意味著靠山和根基沒有了，所以，賈蘭必須得在任何事情上保持中立，不惹事，方能自保。你看賈蘭對賈菌說的話“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這事兒，和我賈蘭一點關系也沒有，別摻和，我一點背景也沒有，別去自討沒趣。說到這一點，我倒是有些認同的。賈蘭的冷漠，其實也是被逼出來，被自幼喪父的殘酷環(huán)境逼出來的。

    第二，賈蘭看不慣賈寶玉做派。

    賈寶玉身為叔父，在學堂里的做派，應該說，賈蘭也是看不慣的。賈蘭的脾氣，可能和其父賈珠一個模子里出來的，遺傳自王夫人的血脈，刻板、聽話、守城，不像賈寶玉的做派，更多的是得了賈母、賈政（早年也是詩酒放誕之人）遺傳，賈蘭是看不慣的。可以說，從心底，賈蘭是看不起賈寶玉這位胡鬧的叔叔的。所以，賈蘭的不幫忙，其實已經是很好的表態(tài)了。

    第三，賈蘭的冷漠為他日后的崛起做好了鋪墊。

    正因為賈蘭是這樣一個自小便冷漠以自保的人，所以，他也才會幾乎沒有受到賈府被抄的影響，專心只讀圣賢書，考得功名，振興賈府。這期間，不論是巧姐的被拐也好，親人的下獄也好，都沒有影響到賈蘭的讀書和成長。

    第四，賈蘭冷漠自保的性格，其實得自于李紈。

    我們無法想象，一個小孩，能夠如此，天生是不可能的，絕對是有人教的，誰？他媽，李紈呀。李紈的自私自利，在很多時候，以孤兒寡母的名義，書中是多有表現(xiàn)的。這個，我以前分析過很多，之后碰到了也會分析。李紈的這種生存策略，可以說是逼出來的，也可以說是性格使然。所以，第五回判詞才會很含蓄的批判李紈“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方能不“枉與他人作笑談”！

    我為什么要說賈蘭的冷漠。因為賈蘭的這種性格，對于八十回后小說的走向，賈府的走向，有著很微妙很關鍵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