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最不喜歡的人就是薛寶釵,小小年紀(jì),卻老于世故,城府頗深,哪里還像個花季少女?太圓滑,太會做人,八面玲瓏,什么人都不得罪,“事不關(guān)己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滿肚子明哲保身的處世哲學(xué)。正像曹雪芹給她下的判詞:金簪雪里埋,一枚金簪子冷冷地藏在雪地里,雖然珍貴,卻隱藏得很深。而且金簪子藏在雪地里久了,必然冷漠如皚皚白雪。
薛寶釵的性情突出一個“冷”字,她本人像極了她終身服用的那劑叫做“冷香丸”藥丸,幽香中總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寒意。說話行事,總是那么有條不紊,冷靜沉著;看似寬厚待人,左右逢緣,但隱藏在八面玲瓏的外表之下的卻是一顆冷酷的心。
金釧跳井死了,她為了討好和寬慰王夫人,竟然不惜捏造歪曲事實真相把金釧的死歸于咎由自取,說金釧是在井邊玩耍不慎跌落井里的,縱使是跳井而死也到底是個糊涂人,死的糊涂,不值得同情憐憫;尤三姐自刎而亡,柳湘蓮出家了,連薛姨媽都驚訝嘆息,唏噓不已,可十幾歲的女孩子寶釵卻淡淡的毫不放在心上,反冷靜地提醒薛姨媽應(yīng)該多多關(guān)照一下陪同薛蟠出門的伙計;滴翠亭事件,更反應(yīng)了寶釵的包藏禍心,動機(jī)不純,竟把偷聽的罪名嫁禍給黛玉;平日里跟黛玉甜姐姐蜜妹妹的,但一旦關(guān)系到自己的終身大事,卻不哼不哈地背著黛玉干起了橫刀奪愛的陰鷙事來,并最終得到了寶玉,讓自己的好姐妹含恨憂傷而死??梢哉f黛玉的死,寶釵難辭其咎。
這樣冷血無情的人,偏偏從娘胎里生下來就帶著一股子熱毒的病,尋常百藥是無法醫(yī)治,虧得一個癩頭和尚開了副奇怪的海上方子叫做“冷香丸”才能醫(yī)得她的這種病?!袄湎阃琛钡呐渲瓶胺Q天下第一奇巧瑣碎之事,須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一天曬干,和在末藥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天落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diào)勻了,制成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里,埋在梨花樹底下。若發(fā)病的時候,拿出來吃一丸,用一錢二分黃柏湯送下。如此煩瑣奇巧的藥丸,怕是十幾年也難得配成,這是曹雪芹在暗示我們,看上去健健康康的薛寶釵,其實得的是一種很難醫(yī)治的癥候。而且這病癥伴隨著薛寶釵的一生,只有不停的吃“冷香丸”才能壓制住她“打娘胎里帶出的一股熱毒”。這就好比她壓抑的生活狀態(tài),在克己復(fù)禮的思想束縛下,薛寶釵處處壓抑著自己女孩子本該天真爛漫的個性,走到那里都是一副道學(xué)家的長者姿態(tài),即使受了委屈和不公,也是隱忍遷就,對上阿諛奉承,對下也謙恭平和,因此一到賈府,她便把率性本真的黛玉給比下去了。
薛寶釵處處壓抑自己的個性,為的是要迎合他人的喜好,賈母要給她做生日,問她愛聽什么戲,愛吃什么東西。她深知老年人喜歡熱鬧戲文,愛吃甜爛食物,就按賈母平時的愛好回答。她還當(dāng)著面奉承過賈母。她說:“我來了這么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她怎么巧,也巧不過老太太去?!苯Y(jié)果得到了賈母滿堂喝彩:“提起姊妹,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就連對誰都滿肚子意見的趙姨娘都說她“大度得體”。史湘云更是毫不掩飾對她的喜愛:“要是寶姐姐是我的親姐姐該多好”。她以壓抑自己的個性為代價,在賈府博得所有人歡欣,但實際上寶釵的內(nèi)心卻相當(dāng)冰冷,一如她一輩子都要服用的“冷香丸”,雖然滿地飄香,卻陰冷襲人。
黛玉外冷內(nèi)熱,表面上看黛玉尖酸刻薄,愛使小性子,行動便惱人,但其實她的內(nèi)心卻無比地?zé)崆楸挤?。黛玉從不壓抑自己的性情,有話就說,有不滿就大鳴大放,有不順心的事就哭,受到了冷落就自怨自艾,看到了別人的缺點或瑕疵,也是毫無顧忌地當(dāng)面調(diào)侃,從不藏著掖著。而寶釵恰恰相反,時時處處壓抑自己,從不外露自己的情感表達(dá)。曹雪芹對她有八個字的評語: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芍^恰如其分。黛玉是“玉帶林中掛”,一目了然,清清白白,脾氣稟性,真的像林中飄揚的白絲帶,一望便知;而寶釵則是“金簪雪里埋”,把自己的情感性情冰冷地埋在雪里,雖然是金簪子,也叫人難以度量。
對于自己的愛情表達(dá),黛玉是比較外露而主動的,她惟恐失去寶玉,所以聽說寶玉得了個麒麟,史湘云也有一個麒麟,湘云來了,所以她急急忙忙要去看個究竟。她惟恐他們之間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來。所以她一直跟蹤到了怡紅院??梢娝龑氂竦母星槭呛蔚鹊臒霟岷途o張。而寶釵恰恰相反,她雖然也很喜歡寶玉,但她從來不敢表露出來,總是在處處掩飾自己對寶玉的感情。比如由于馬道婆使魔法,結(jié)果王熙鳳和寶玉中了邪了。后來寶玉醒過來了,當(dāng)時大家很高興,寶釵就開了個玩笑,說阿彌陀佛,如來佛真忙,不光要忙著講經(jīng),還要忙林姑娘的婚事。她就開黛玉和寶玉的玩笑。還有一次,黛玉讓賈母叫走了,寶玉都沒心情吃飯了,匆匆忙忙吃完飯趕緊要走,寶釵說趕緊讓他走吧,要不他惦記林姑娘,林姑娘也惦記他呢。這兩次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玩笑話,用意很深,一方面,表明寶釵對于寶黛之間的感情很在意,很留心,也多多少少透露出她的一絲醋意;另外,她又要在眾人面前極力掩飾自己的真實感情,明明愛著寶玉,卻裝做無動于衷的樣子調(diào)侃黛玉。寶釵小小年紀(jì),卻活得如此壓抑,對別人的事冷漠也就罷了,對自己,對自己的感情也如此冷漠淡然,明明是愛著寶玉,卻從不敢也不屑去爭取,只一味等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命運安排。這樣的女子,何談可愛?
寶釵一輩子,都在隱忍。雖然最后,她為了自己,昧著良心從黛玉手中奪走了寶玉,卻到底得不到寶玉的心,最終守著一段無愛的婚姻過活。但即便是這樣一個只有“空殼”的婚姻,她也沒能守住,寶玉撇下她遁入空門,她的生命也就注定只能像李紈一樣縞素一生。如此想來,寶釵的命竟比黛玉也苦上許多,怎不令人唏噓慨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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