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先生吟誦:歐陽修《玉樓春》
第二首是歐陽修的《玉樓春》,還是先讀一遍。
尊前擬把歸期說,(這是個入聲字)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這只是讀,這不是吟,可是讀的時候,你也要配合著平仄的聲調(diào),把你所體會的感情讀出來。然后我們可以吟。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始共春風容易別。
沒有這個歌譜,這是我的唱法,就是說這首詞你覺得喜歡,你要把它的感情表達出來,你覺得這樣可以表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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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摘自 葉嘉瑩:說歐陽修《玉樓春》一首
以前我在《靈谿詞說》中,對于歐陽修詞已曾做過簡單的介紹和評述,以為北宋初年的一些名臣,如范仲俺及晏殊、歐陽修等人,除德業(yè)文章以外,他們也都喜歡填寫一些溫柔旖旎的小詞,而且在小詞的銳感深情之中,更往往可以見到他們的某些心性品格甚至學養(yǎng)襟抱的流露。就歐陽修而言,則他在小詞中所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來的意境,可以說乃是一方面既對人世間美好的事物常有著賞愛的深情,而另一方面則對人世間之苦難無常也常有著沉痛的悲慨。而我們現(xiàn)在所要評說的這二首《玉樓春》詞,可以說就正是表現(xiàn)了其詞中此種意境的一首代表作。
這首詞開端的“尊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兩句,表面看來固僅是對眼前情事的直接敘寫,但在其遣辭造句的選擇與結構之間,歐陽修卻已于無意間顯示出了他自己的一種獨具的意境。首先就其所用之語匯而言,第一句的“尊前”,原該是何等歡樂的場合,第二句的“春容”又該是何等美麗的人物,而在“尊前”所要述說的都是指向離別的“歸期”,于是“尊前”的歡樂與“春容”的美麗,乃一變而為傷心的“慘咽”了。在這種轉(zhuǎn)變與對比之中,雖然僅只兩句,我們卻隱然已經(jīng)能夠體會出歐陽修詞中所表現(xiàn)的對美好事物之愛賞與對人世無常之悲慨二種情緒相對比之中所形成的一種張力了。其次再就此二句敘寫之口吻而言,歐陽修在“歸期說”之前,所用的乃是“擬把”兩個字;而在“春容”“慘咽”之前,所用的則是“欲語”兩個字。曰“擬”、曰“欲”,本來都是將然未然之辭;曰“說”、曰“語”,本來都是言語敘說之意。表面雖似乎是重復,然而其間都實在含有兩個不同的層次,“擬把”仍只是心中之想,而“欲語”則已是張口欲言之際。二句連言,不僅不是重復,反而更可見出對于指向離別的“歸期”,有多少不忍念及和不忍道出的宛轉(zhuǎn)的深情。其間固有無窮曲折吞吐的姿態(tài)和層次,而歐陽修筆下寫來,卻又表現(xiàn)得如此真摯,如此自然,如此富于直接感發(fā)之力,所以即此二句,實在便已表現(xiàn)了歐詞的一種特點。
至于下面二句“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則似乎是由前二句所寫的眼前的情事,轉(zhuǎn)入了一種理念上的反省和思考,而如此也就把對于眼前一件情事的感受,推廣到了對于整個人世的認知。所謂“人生自是有情癡”者,古人有云“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所以況周頤在其《蕙風詞話》中就曾說過“吾觀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之外,別有動吾心者在”。這正是人生之自有情癡,原不關于風月。李后主之《虞美人》詞曾有“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之句,夫彼天邊之明月與樓外之東風,固原屬無情,何干人事?只不過就有情之人觀之,則明月東風遂皆成為引人傷心斷腸之媒介了。所以說“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此二句雖是理念上的思索和反省,但事實上卻是透過了理念才更見出深情之難解。而此種情癡則又正與首二句所寫的“尊前”“欲語”的使人悲慘嗚咽之離情暗相呼應。
所以下半闋開端乃曰“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再由理念中的情癡重新返回到上半闋的尊前話別的情事?!半x歌”自當指尊前所演唱的離別的歌曲,至于“闋”則原是指樂曲之一章的終了,所謂“新闋”即是另一章新的樂曲,而“翻”則是重新演唱之意,大概古人演唱離歌常不僅只是唱一首,而是一支曲既終,再接唱另一支曲,不斷演唱下去的。唐代王昌齡在一首《從軍行》中,就曾經(jīng)寫有“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離別情”之句,其所謂“換新聲”也就正是“翻新闋”之意。而歐詞此首《玉樓春》乃曰“且莫翻新闋”、是勸止那些演唱離歌之人不要再接唱什么另一曲離歌了,因為僅只是一曲離歌,便已是可使人悲哀到難以忍受了,所以下句乃曰“一曲能教腸寸結”也。前句“且莫”二字的勸阻之辭寫得如此叮嚀懇切,正以反襯后句“腸寸結”的哀痛傷心。寫情至此,本已對離別無常之悲慨陷入極深,而歐陽修卻于末二句突然揚起,寫出了“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的遣玩的豪興,這正是歐陽修詞風格中的一個最大的特色,也是歐陽修性格中的一個最大的特色。
我以前在《靈谿詞說》中論述馮延巳與晏殊及歐陽修三家詞風之異同時,就曾指出過他們?nèi)以~雖有繼承影響之關系,然而其詞風則又在相似之中各有不同之特色:而形成甚不同之風格特色的緣故,則主要在于三人性格方面的差異。馮詞有熱情的執(zhí)著,晏詞有明澈的觀照,而歐詞則表現(xiàn)為一種豪宕的意興。歐陽修這一首《玉樓春》詞,明明蘊合有很深重的離別的哀傷與春歸的惆悵,然而他卻偏偏在結尾寫出了“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的豪宕的句子。在這二句中,不僅其要把“洛城花”完全“看盡”,表現(xiàn)了一種遣玩的意興,而且他所用的“直須”和“始共”等口吻也極為豪宕有力。然而“洛城花”卻畢竟有“盡”,“春風”也畢竟要“別”,因此在豪宕之中又實在隱含了沉重的悲慨。所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論及歐詞此數(shù)句時,乃謂其“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其實“豪放中有沉著之致”不僅道中了《玉樓春》這一首詞這幾句的好處,而且也恰好正說明了歐詞風格中的一點主要的特色,那就是歐陽修在其賞愛之深情與沉重之悲慨兩種情緒相摩蕩之中,所產(chǎn)生出來的要想以遺玩之意興掙脫沉痛之悲慨的一種既豪宕又沉著的力量。我以前在《靈谿詞說》論述歐陽詞時,曾經(jīng)提到他的幾首《采桑子》小詞,也都指出過歐詞的此一特色。不過比較而言,則這一首《玉樓春》詞,可以說是對此一特色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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