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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啦!一個急診醫(yī)生的30年春節(jié)經(jīng)歷!


1989年,剛下完第一場雪。

包在窗戶上的蛇皮袋在北風的鞭策下嗚嗚作響,它同奶奶摸黑起床的聲音一起灌入我的耳朵。

那盞有些泛黃的煤油燈漸漸點亮了沒有房門的房間,緊接著父母也起床開始窸窸窣窣的收拾起了行李。

弟弟依舊在熟睡,他甚至不知道父母即將遠行,去一個我們從不曾聽過、見過的地方。

奶奶同父母在隔壁房間里小聲的說著:“路上注意點,小心這兩只雞不要被捂死了?!?/p>

我將頭埋在被子里,豎起耳朵拼命的想偷聽著父母的話。

母親說:“我們等到春節(jié)后再去吧?”。

雖然大人們只是短暫的沉默,但對少年的我來說,卻是非常的漫長,我從被子里伸出頭來,側(cè)耳聆聽。

在此之前,我從未曾遠離過父母。

父親一邊將那兩只養(yǎng)了四五年之久的老母雞捆綁起來,一邊斬釘截鐵的說:“今天必須要走!”。




奶奶沒有說話,母親沒有說話,父親繼續(xù)收拾著必要的行裝。

那個時候的我并沒有其它的想法,只是從不曾遠離過父母的懷抱。

少年的我也并不能體會貧窮給生活帶來的磨難,但是許多年之后,我要對當時年輕的父親所做出的決定充滿了敬佩。

弟弟依舊在熟睡,或許他依舊在夢著白天玩耍的畫面。

而我終于忍不住跳下了床,對父母的不舍,對遠離父母的恐懼讓我淚流不止,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快走吧,別人還等著哩!”奶奶催促道。

奶奶拉著我將父母送出門,北極星嵌在烏青的天幕上,莊稼地里的積雪將整個鄉(xiāng)村照亮。

母親手里領著用蛇皮袋裝著的兩只老母雞,父親肩膀上扛著破舊衣服鍋碗瓢盆等行裝。

他們要在凌晨五點前,徒步三公里左右趕上長途汽車,一輛載著希望開往未來的車。

1989年,剛收完麥子。

父母無意間聽見一則驚人的消息,有親戚在城市中打工,賺的錢遠比伺候莊稼要多。

在那個時候,對于長期被困在農(nóng)村的人來說,對于衣服上滿是補丁的年輕父母來說,這無疑是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貧窮,可以改變?nèi)松?/p>

但是,大多數(shù)時候它只會讓人生更加困頓。因為貧窮不僅會限制你的想象力,也會限制你的生命力。

有人要感謝貧窮,但我卻不會。

我要感謝的是,在1989年春節(jié)前夕背井離鄉(xiāng)的父母。

父親做通了母親和奶奶的思想工作,借了本錢,甚至忍辱負重的借上了親戚的光。

要知道中國人從來都有借錢不借路的說法,要知道中國人始終都會將同行當做仇家的。

母親手中那兩只留著下蛋賣錢的老母雞便是父親送給親戚的見面禮,父親肩膀上扛著的行李便是這個家的希望。

父母在鄉(xiāng)間小道上的積雪中留下了一串漸行漸遠的足跡,他們奔赴了遠方,留下了奶奶和我,還有那幾間有些漏風的土屋。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父母在春節(jié)前遠行的目的或意義。

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和弟弟在無意之間竟成為了留守兒童。

1989年春節(jié),雪已經(jīng)融化了,莊稼地里的麥子又露出了綠色的身體。

奶奶帶著我和弟弟,度過了第一個沒有父母陪伴的春節(jié)。

沒有鞭炮、沒有新衣服、沒有動畫片、沒有豐盛的晚餐,一盞煤油燈下,我在盛著湯圓的碗中,仿佛看見在城市中揮汗如雨的父母。

許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在那個凌晨的雪地之中,對未來感到一絲恐慌乃至害怕的不僅是少年的我,還有對生活充滿期望的父母。



1999年,家里的新房蓋好了。

在父母遠赴城市打工的第三年,奶奶便突發(fā)意識障礙,緊接著便撒手人寰。

奶奶從沒有什么病,準確的說奶奶從來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病,或者少年的我從不知奶奶的身體已經(jīng)在歲月的沖刷下流逝掉了。

這個世界上哪里會有突然出現(xiàn)的疾病,哪里會有莫名其妙的猝死。

每一次病重都只不過是量變引起質(zhì)變的惡化,每一場猝死都是死神精心策劃的陰謀。

只是我們徒有悲傷,只是我們從來都只是將沒有癥狀當做沒有疾病,只是我們從來都深陷窮病和心病罷了。

那個時候,沒有人知道奶奶經(jīng)常頭暈的癥狀可能是沒有控制的高血壓所引起,也沒有人意識到突發(fā)昏迷的奶奶可能是因為急性腦卒中所引起,甚至從沒有人聽過CT這個名詞。

奶奶去世后,我和弟弟便只能流落人間了。

弟弟被安置在鄉(xiāng)下的姥姥家,過著無憂無慮,上樹抓鳥、下河抓魚的生活;我被寄托在鎮(zhèn)上的姑姑家,充當著每天都不想上學的不良少年。

父母是孩子人生最開始的老師,也是孩子可以依靠的港灣。

父母在何處,家便在何處。

然而,對于奮斗中的人來說,努力賺錢改變命運卻是最首要的。

弟弟在姥姥家的往事至今仍然被拿來調(diào)侃,雖然只是一些孩子間的笑料,但是我知道它就像根刺,永遠的留在我們童年的心中。

孩子間總會有一些摩擦,尤其是男孩子之間,打架總是不可避免的。

每當?shù)艿芡司思抑械谋淼馨l(fā)生爭吵或打架的時候,幾個稍稍年長幾歲的表姐總會冷嘲熱諷,甚至臟話連篇。

我的姥姥、姥爺對我和弟弟非常疼愛,甚至如果沒有姥姥、姥爺?shù)膸鸵r,我和弟弟便可能夭折了。

但是,那個時候同樣貧窮、沒有經(jīng)濟來源,只能依靠兒子、兒媳婦養(yǎng)老的他們,除了呵斥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




即使是呵斥,也不敢讓舅媽們聽見。

起初,我被寄養(yǎng)在小姑家生活。

半年后,小姑也離開了家鄉(xiāng),遠赴了城市,我便又被安置在小姑的婆婆家。

沒過多久,小姑的婆婆患病不適,我又被寄托在了大姑家。

現(xiàn)在想來,我的少年生活簡直可以用“顛沛流離”來形容了,這些或許正是我心智早熟而又敏感的最直接原因吧。

我同小姑婆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雖然生活在一起,雖然被照顧著,但在我少年的心中總有些隔閡,甚至一度有被拋棄的感覺。

雖然后來又生活在大姑家中,但比我年長兩歲的表哥又總是與我“意見不合”。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兩年,終于在一場事故后我和弟弟回到了家中。

父母在城市中依靠出賣汗水的體力活命,用血與淚書寫著這個家庭的故事。

父母在光華門附近發(fā)生了車禍,被幾位路過的解放軍官兵送進醫(yī)院。

右側(cè)肱骨骨折的母親打著石膏回到了家鄉(xiāng),又給了我和弟弟一個家。

那些年,父親一個人在城市中打拼,他的頭發(fā)漸漸有了白發(fā),他的脊梁也慢慢彎了下去。

那些年,總讓我期待的便是春節(jié),便是站在屋后的土墻上翹首以待父親的歸來。

父親回來便會給我和弟弟添置新衣服,還會給我?guī)蠋妆局挥谐抢锖⒆硬庞袡C會看見的書籍,甚至還會給我和弟弟一些零花錢。

父親會在每年的除夕前幾日回到家中,最多不會超過元宵節(jié)便再次離開。

這期間是我和弟弟最幸福的日子,因為有父母在身邊,因為有新衣服,有豐盛的飯食,還會有一些可以自己支配的壓歲錢。

只是,那個時候,我從沒有想過,我的父母會在不經(jīng)意間慢慢老成一張滿是故事的舊報紙。

1997年,那個在南海邊畫了一個圈的老人離開了我們。

春節(jié)的時候,父母一邊通過那臺25寸的熊貓牌彩電看著紀錄片,一邊痛哭流涕。

已經(jīng)懂得世事的我卻還不能體會父母的心情,直到多年之后我才真正明白彼時父母的感受:如果沒有這位老人,如果沒有改革開放,就不會有今天美好的生活,就不會有改變命運的機會。

1998年,安徽發(fā)生了一場罕見的洪水。

我的姥姥永遠的離開了我,父母當初離家的老房子也在波濤洶涌中隨波逐流而去了。

選了新址,雇傭了鄉(xiāng)間的建筑隊,購買了材料,四個月之后,一棟2層6間的樓房拔地而起了。

至今我還能記得那一年翻蓋新房父母花了十萬元,親戚在城市里用十三萬買了一處90平方米的商品房。

而如今,家鄉(xiāng)成為了永遠也回不去的家鄉(xiāng)。

而現(xiàn)在,當年新房也在1999年春節(jié)之后便永遠的擱置了起來,甚至一度成為需要每年花錢修繕的危房。

當年父母用血汗錢重新置辦的家已經(jīng)在通貨膨脹中一文不值了,親戚用十三萬購買的商品房已經(jīng)增值30倍以上了。

1999年春節(jié),父親、母親、我、弟弟圍在餐桌前。

父親說:“用不了多久,這張餐桌就會因為人多而不夠用了!”。



2009年,弟弟康復如常了。

那一年,高考結(jié)束后,父親對我說:“報醫(yī)學院吧!”。

父親的原因很直接:“人總是要生病的,不會失業(yè)”。

絕大多數(shù)醫(yī)學生的父輩都會有這種樸素的想法,雖然以如今的眼光來看這條理由有些落伍了。

但是,對于我來說,卻還有著更深層次的理由:“為了幫助那些像我的爺爺、奶奶、姥爺、姥姥那樣被病魔帶走的人?!?/p>

雖然我和父親對于學醫(yī)有著不同的原因,但我最終出現(xiàn)在了醫(yī)學院的課堂上。

還有一個原因,我從來沒有說出來,但我知道它真實的存在,它也是父輩終生的遺憾。

我的爺爺曾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長期擔任著公社和大隊里的某些職位。

后來,在某些運動之中,因為復雜的路線原因,加之沒有得到控制的糖尿病足而郁郁而終。

爺爺去世前幾年,因為家庭原因父親初中畢業(yè)后便放棄了學業(yè)。

那一年同村有一位本家的孩子也被迫放棄了學業(yè),就像大多數(shù)同齡人一樣。

父親因為家庭的原因真正的放棄了學業(yè),本家的那個同齡人幾年后再次拿起了書本。

在我高考那一年,父親已經(jīng)習慣了風吹日曬、熟悉了血與汗的味道。

在我填下志愿的那一天,同村的本家已經(jīng)成為國際上著名的醫(yī)學專家。

我的父親沒有日記本,如果有的話,他一定會寫下對當初生活和命運的感嘆,他也一定會記下對自己孩子的期望和驕傲。

我的父親只有記賬本,在歪歪曲曲沒有條理的筆跡間,滿是對命運的抗爭和生活的熱情。

我和弟弟是父母生命的延續(xù),父母是我和弟弟最初的來處。

2007年,改變了我的一生。

弟弟發(fā)生了嚴重的車禍,全身多處骨折,一度性命垂危,在某家部隊醫(yī)院住院治療。

看著不能開口說話,不能進食,不能動彈,消瘦虛弱的弟弟,父母幾乎在一夜之間便老了許多。

再此之前,我的父母還是身強力壯滿頭黑發(fā)的中年人。

再次之后,我的父母便已是鬢間發(fā)白身形岣嶁的老人。

母親守在弟弟的床邊,多少個日夜不眠,泣血祈禱。

父親忙于生計,四處籌錢,幾乎喪失尊嚴和勇氣。

只有親身經(jīng)歷后,我們才會明白,在病魔面前,人的生命同尊嚴一樣一文不值。

只有經(jīng)歷痛楚之后,我們才能夠體會,這個世界最難以醫(yī)治的便是窮病和心病。

弟弟開始被住進了骨科病房,起初并沒有被安排手術(shù)。

雖然主管醫(yī)生和主任都先后向我的父母做了解釋,但是愛子心切的父母卻始終認為這是因為沒有送紅包的原因。

最終父母決定像大多數(shù)家屬一樣:送紅包!

然而,讓我汗顏的是,無論是骨科主任還是口腔科主任都給出了類似的答復:“留著錢給孩子買點營養(yǎng)品吧”。

從他們的眼神中我能夠看出真誠,更能夠看出仁心。

從他們溫暖的話語之中,我第一次真正明白:這個世界上除了假惡丑之外,還有更多的真善美。

從他們對我和弟弟的鼓勵之中,我第一次真正立志,在自己的行醫(yī)生涯之中要無愧于自己曾經(jīng)立下的誓言。

弟弟的手術(shù)做的很成功,很快順利出院。

但是,我永遠忘記不了這些給我樹立了榜樣的前輩們。

但是,我永遠忘記不了自己身為家屬時的心路歷程。

2009年春節(jié),弟弟已經(jīng)康復到如常人一般了。

除夕夜,全家團聚。

我又想到了父親十年前的那句話:“用不了多久,這張餐桌就會因為人多而不夠用了!”。

這句話不僅代表著父母對未來生活的渴望,也代表著對我和弟弟的期盼。

或許,父親已經(jīng)忘記了十年前的祝愿。

但是,我卻從沒有忘記,不僅沒有忘記,而且要永遠銘記在心。

或許,那些身穿白大衣的前輩早已經(jīng)忘記弟弟和我。

但是,我卻從沒有忘記,不僅沒有忘記,而且要愈發(fā)的刻記在心。


2019年,沒有了麥子和油菜花。

我和弟弟先后在城市里安了家,家鄉(xiāng)的土地留給了親戚耕種。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意味著家庭從農(nóng)耕時代進入工業(yè)時代,但是我知道的是我再也沒有了莊稼,沒有了麥子和油菜花。

無數(shù)個凌晨三點,我都趴在電腦前研究著那些沒有情節(jié)只有骨與肉的片子。

無數(shù)個日夜交替,我都躲在搶救室里觀看著那一張張飽含著病痛的黑白無聲影像。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人絕不是一個又一個簡單器官組成的生物體,人是有復雜感情的動物!

現(xiàn)在,我終于懂得:除了科學之外,還有人心!

現(xiàn)在,我終于領悟:同普及醫(yī)學知識相比,喚醒靈魂更加重要!

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回歸家庭,陪伴家人,無比重要!




春節(jié)前,我將放寒假的孩子送往父母處。

來到父母居處時已是晚間七點,夜幕早已籠罩住了人世間。

聽見車聲后,父親慌忙的迎接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相見的我。

在朦朧的夜色之中,我一抬頭,猛的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老到像一張老報紙一般。在他的臉上寫滿了滄桑,在他的背上堆滿了人生。

而我,卻還在渾渾噩噩生活。

而我,卻缺席了父親這些年的生命。

2019年,我再也難以看見鄉(xiāng)間的麥香,再也不能在田間揮汗如雨收割莊稼了。

我能做的只是手持聽診器站在奈何橋頭為我的病人們爭取哪怕只有一秒鐘的寶貴時間。

2019年,我再也不能聞見田間的花香,再也不能做著以夢為馬春暖花開的夢了。

我能做的只是眼睜睜的看著我的父母同我的病人們一樣慢慢老去,終將逝去。

昨晚是我農(nóng)歷春節(jié)前最后一個夜班,零點前我診治了80個病人,零點后我接診了30個病人。

徹夜未眠的工作讓我有一種靈魂出竅的錯覺,甚至有些頭重腳輕。

雖然身心疲憊,但即將全家團圓的心情又沖淡了這種感覺。

我在想:1989年那個冬日的凌晨,在雪后的鄉(xiāng)間,眼淚汪汪看著父母遠去的我還會回來嗎?

我在想:1989年那個北極星指引下的黎明,在朝著明天的路上前進到的,年輕的父母還能夠在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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