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逍遙公子
北宋晏殊七歲能寫文章，少年時以神童的身份參加科舉考試，與一千多名進(jìn)士同場競技，下筆如有神，深受宋真宗贊賞。
晏殊生活的時代，北宋與遼國簽訂了“澶淵之盟”，宋遼之間關(guān)系穩(wěn)定發(fā)展，百年未爆發(fā)大規(guī)模戰(zhàn)事，再加上宋朝重用文臣士大夫，所以晏殊一生仕途順利，官運亨通，享盡榮華富貴，最后官至宰相。被譽為“太平宰相”，“富貴詞人”。晏殊得此名號，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結(jié)果。文學(xué)史上，少有人能與他比肩，少有人能像他這樣幸運。晏殊對文學(xué)格外關(guān)心，他選拔提攜了范仲淹、歐陽修等文人。北宋不少文人名臣都出自他的門下，他被后世推崇為“北宋倚聲家初祖”。意思是，北宋詞發(fā)端于晏殊，晏殊是北宋詞的奠基人。晏殊是北宋婉約派先驅(qū)人物。晏殊作詞，學(xué)習(xí)南唐詞人馮延巳。他流傳至今的有《珠玉詞》集，其中最赫赫有名，最膾炙人口的一首是《浣溪沙》。晏殊少年得志，志得意滿，過著優(yōu)渥的生活。很多人可能羨慕他的生活。但是在他自己，這種生活其實也挺平淡無聊。所求的，都有了。生活缺乏更高的目標(biāo)，反倒容易滋生苦悶的心情。晏殊常常憂思人生，主要是他從自己圓滿的生活中覺察到了人生的不圓滿。這種不圓滿是理性的哲學(xué)層次的不圓滿，或者也含有一種宿命的悲涼，很難在現(xiàn)實中求得解決的辦法。這種惆悵人生的情感，在晏殊詞中多有體現(xiàn)。這首《浣溪沙》正是其中的代表作。聽一支新曲，飲一杯酒。天氣，依然是去年的天氣。亭臺，依然是往日的亭臺。黃昏時，詞人在花園里飲酒聽曲。這應(yīng)該是晏殊的真實生活寫照。太平富貴，無憂無慮。據(jù)載，作為宰相的晏殊，“喜賓客，未嘗一日不宴飲?！?o:p>起始句用了兩個“一”字，結(jié)構(gòu)巧妙，語氣活潑靈動，細(xì)讀能感覺到詞人的心情是輕松愉悅的。詞人不止一次像這樣在花園里飲酒聽曲。今天他又做了同樣的事。于是眼前的一切觸發(fā)了他對過往的追憶。他說，天氣和去年一樣，亭臺樓閣也和往日一樣。這里的天氣，指的不是晴天或雨天。從下片的“花落”來看，應(yīng)該指的是“暮春天氣”。意思是，今年暮春時節(jié)的氣候和去年暮春時節(jié)的氣候，一樣。這一句暗含物是人非之感，詞人原本輕松愉悅的心情產(chǎn)生了變化。真的是所有的東西都一樣嗎？從往昔到如今，所有的東西都沒有任何變化嗎？古希臘哲學(xué)家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o:p>這句話的意思是，河水在不停地流動，所以河水在不停地變化，沒有不變化的河水。這句話包含的哲理是，靜止是相對的，運動是絕對的，事物是不斷變化發(fā)展的。那么，很顯然，天氣和去年一樣，亭臺樓閣和往日一樣，這些都是表象。本質(zhì)是，今年的暮春天氣和去年的暮春天氣，是不一樣的。眼前的亭臺樓閣和往日的亭臺樓閣，也是不一樣的。即使是同一個人，今年的你也比去年的你，老了一歲。如歌中所唱：“今早的容顏老于昨晚?！?o:p>時間在變化，歲月悠悠如水流逝。詞人悄然問：“夕陽西下幾時回？”太陽落山了，明天還會升起。這是自然界的規(guī)律，沒人對此有疑問，但是詞人對此有疑問。當(dāng)然，詞人是明知故問，他的本意也不是想求得一個答案。今天的太陽落山了，明天再升起的，還是今天的太陽嗎？詞人表面是在問夕陽什么時候回來，實際上是在感嘆時光流逝。這也就是在感嘆，與時光相關(guān)的事物，它們的變化與流逝。尤其是那些美好的事物，它們?nèi)缦﹃栆粯印Ｋ鼈兘裉熳吡?，它們明天還會回來嗎？即使它們明天回來了。明天的它們和今天的它們，一樣嗎？比如，美好的童年，偶爾吃一顆糖，開心好久。長大后，有錢了，想吃多少糖就吃多少糖，但是那種童年的開心卻不會重現(xiàn)。比如，美好的青春，放肆張揚，天不怕地不怕。人到中年，卻活得小心翼翼，縮手縮腳。想和青春那樣瀟灑一次，基本上很難很難。你我怎么會有第二個青春呢？比如，與老朋友分別后，從此天涯海角，再也沒有機(jī)會相見。這一句的意思類似于張先的“送春春去幾時回”。兩者都是借傷春惜春之情，表達(dá)對時光流逝的惆悵。夕陽西下是眼前之景。詞人望著眼前的夕陽，感嘆時光流逝，也感嘆美好的事物難以重現(xiàn)。至少它們重現(xiàn)的希望是極其渺茫的。作為太平宰相，富貴詞人，這是晏殊的一份難以用言語描述的閑愁。也是他對人生的哲學(xué)層次的思索和憂傷，具有寬闊且深遠(yuǎn)的意味。換句話說，夕陽西下，明天還能升起來。而時光流逝，世事蹉跎，卻是再也回不來了。生命多么短暫啊！孔子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眲⑾Ｒ摹洞最^翁》：“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崩畎住洞阂寡鐝牡芴依顖@序》：“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夕陽西下，時光流逝，詞人不能阻止。他只能寄希望于明天太陽依然升起。花落了，我無可奈何，我沒有辦法留住它們。燕子飛回來了，我覺得它們似曾相識，仿佛是去年的燕子。“花落去”和“燕歸來”這兩句，采用虛字構(gòu)成工整的對仗，渾然天成，是千古名句，膾炙人口，歷來為詩詞評論家們所稱道。花落去，是節(jié)候現(xiàn)象，是大自然的常態(tài)，也是詞人眼前所見之景。一旦加上“無可奈何”，便有了抽象的理趣和無窮的意蘊。花落去，令詞人惋惜。人生，“無可奈何”的，又豈止“花落去”呢？夕陽西下，你我無可奈何。童年走了，你我無可奈何。青春走了，你我無可奈何。生老病死，你我無可奈何。美好的事物不會重現(xiàn)，你我也無可奈何。“無可奈何花落去”緊承“夕陽西下幾時回”而來。上片惋惜夕陽西下，下片答“無可奈何”。美好事物的消逝，是人類不能抗拒的自然規(guī)律。即使是不那么美好的事物，也同樣會消逝，這也是人類不能抗拒的自然規(guī)律。人類的力量是弱小的。有許多東西，人類面對它們，都是無可奈何的。人類既不能維持什么，也不能改變什么。人類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坦然接受。因為除了接受，人類別無選擇。沒有選擇，全是被動接受。所以人生如此悲哀嗎？倒也未必。在無可奈何的人生中，有一些令你我欣慰的事物出現(xiàn)了。比如，那些燕子。它們?nèi)ツ觑w走了，今年又飛回來了。燕子飛去飛來，燕子年年如此。時光悄然流逝。不知道燕子是否記得“去年天氣舊亭臺”？此處不必較真，今年的燕子是否去年的燕子。燕子的外形和顏色都差不多，詞人將此燕子當(dāng)作彼燕子，也有道理。劉禹錫《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睆耐鯇?dǎo)和謝安的東晉，到劉禹錫的唐朝，大約有五百年歷史。在劉禹錫眼中，他今年看見的燕子，還是東晉的那只燕子。文學(xué)有文學(xué)的表達(dá)方式?！八圃嘧R燕歸來”這句，虛虛實實，虛實相生。似幻似真，夢耶非耶。燕歸來，是節(jié)候現(xiàn)象，是大自然的常態(tài)，也是詞人眼前所見之景。一旦加上“似曾相識”，便有了抽象的理趣和無窮的意蘊。燕歸來，令詞人欣慰。人生，“似曾相識”的，又豈止“燕歸來”呢？童年走了，就不會回來。但是，長大后，像童年一樣開心的日子，也不是沒有。童年有童年的開心，長大后有長大后的開心。青春走了，就不會回來。人到中年，不敢放肆張揚，固然遺憾。但是，中年這酸甜苦辣的生活，不也別有滋味嗎？與老朋友分別后，再也沒有相見。但是，人生之路的每一個階段，都有機(jī)會認(rèn)識新朋友。“花落去”和“燕歸來”，象征所有美好的事物。它們在漫長的歲月中，來來去去，去去來來。人生聚散，人事興衰，不過如此。歲月是一把絕望的火，燒光了你我所有美好的過往。歲月是一把薄情的刀，殺盡了你我所有美好的曾經(jīng)。你我無法阻止美好事物的消逝，但是，在它們消逝的同時，另外會有其他美好的事物出現(xiàn)。這算重現(xiàn)也行，算補(bǔ)償也行。你我應(yīng)該欣慰了。總之，人生之路原本就是送往迎來，周而復(fù)始，生生不息。你我不會因為時光流逝，不會因為美好事物的消逝，而變得一無所有，兩手空空，讓自己的人生陷入虛無之中。不過，需要注意的是，這種后出現(xiàn)的其他事物，畢竟不是之前的事物。所以詞人說今年的燕子是“似曾相識”，詞人沒有說今年的燕子和去年的一模一樣。面對燕子歸來，面對其他美好事物的出現(xiàn)，詞人感覺到欣慰的同時，心中也難免產(chǎn)生惆悵和遺憾，以及淡淡的閑愁。《紅樓夢》里的《終身誤》判詞，表達(dá)了賈寶玉對林黛玉的念念不忘之情。“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諏χ街懈呤烤К撗?；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v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o:p>面對眼前的花與燕，詞人的心情大概也和賈寶玉一樣意難平吧。遺憾與痛苦是人生的常態(tài)。夏承燾云：“前句傷春，未免悵惘不甘。后句感新，舊燕來歸，又寓托著無窮的希望。這是人類延續(xù)、光明永在的智慧，也是浸透著生命精神的詩性哲學(xué)?！?o:p>香徑：小路上有落花，使小路有香味，故稱香徑。徑，小路。徘徊：來回地走。面對人生種種，懷抱著復(fù)雜的心情，暮春時節(jié)，詞人在花園的小路上，獨自徘徊。為什么是“香徑”？前文說過，“花落去”。暮春，百花凋零，落在小路上，小路就成了散發(fā)著香味的“香徑”。陸游《卜算子·詠梅》：“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o:p>“獨”字用得極好，極合適。詞人此時此刻的心情，詞人的悵然若失，只有他自己能懂，別人很難懂，很難與他共情。那么，詞人就只能在幽靜的小路上，獨自走來走去了。詞人在想什么呢？前文提到的一切，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花落去、燕歸來，都是詞人思索的內(nèi)容。因為有前文的這些描述，最后一句才顯得含蓄蘊藉，余味悠長。人生有些問題是無解的，詞人也找不到明確的答案。但是，經(jīng)過思索之后，詞人肯定會對人生產(chǎn)生新的體悟，智慧的體悟。這已經(jīng)足夠了。細(xì)讀這最后一句，獨自徘徊的詞人，他的惆悵、閑愁、憂傷、惋惜、欣慰、遺憾、意難平等等復(fù)雜情緒，全部包含其中。這一句是對整首詞的最絕妙的收尾。《浣溪沙》這首詞蘊含著強(qiáng)烈的時間意識和濃厚的生命意識。上片主要描述表象不變的事物中，蘊含著本質(zhì)的變化。下片主要描述流逝或消逝的事物中，蘊含著新的相似事物的重現(xiàn)，以及詞人對此深深的思索。這首詞是一曲人生的悲歌，也是一曲人生的歡歌，更是一曲人生的智慧之歌。晏殊有一首詩《示張寺丞王?？薄贰！霸惹迕骷傥撮_，小園幽徑獨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難禁滟滟懷。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游梁賦客多風(fēng)味，莫惜青錢萬選才?！?o:p>在這首七律詩中，頸聯(lián)的“花落去”和“燕歸來”與《浣溪沙》詞中的句子完全相同?！靶@幽徑獨徘徊”與《浣溪沙》詞中的“小園香徑獨徘徊”，僅僅有一個字不同。晏殊竟然重復(fù)使用“花落去”和“燕歸來”，可見他對這兩句非常滿意。經(jīng)過細(xì)讀，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兩句放在詞中，相比放在詩中，更能體現(xiàn)其妙處。詩句相比詞句，較為遜色。關(guān)于這兩句，據(jù)丁傳靖《宋人軼事匯編》記載：晏殊因觀王琪大明寺詩板，大加稱賞。召至同館，步游池上。時春晚有落花，晏殊云：“每得句或彌年不能對，即如'無可奈何花落去’，至今未能對?！蓖蹒鲬?yīng)聲曰：“似曾相識燕歸來?！?/span>這段話的意思是，晏殊苦惱于自己想出了一句“無可奈何花落去”，卻想不出下一句，王琪應(yīng)聲說出一句“似曾相似燕歸來”。王琪即前詩題目中的王校勘。這則本事未必為真，不可全信。但是，側(cè)面也說明晏殊能寫出如此佳句，一定是精心雕琢的結(jié)果，很不容易。這兩句看似平平無奇，寫得不費力，其實下了很大功夫，是煉字的典范。卓人月《古今詞統(tǒng)》云：“實處易工，虛處難工，對法之妙無兩?！?o:p>精心雕琢卻不露斧鑿痕跡。煉字到極致就是讓讀者看不出來作者在煉字。劉煦載《藝概》云：“所謂極煉如不煉也?！?o:p>“去年天氣舊亭臺”這一句源自唐朝鄭谷《和知已秋日傷懷》?！傲魉杪暪膊换?，去年天氣舊亭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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