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
《作家文摘·合訂本》2018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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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組建“南方畫院”
1886—1888年，梵高在巴黎的那兩年不堪回首。一方面，梵高接觸到了印象派、日本浮世繪等前所未見的作品，眼界大開，認(rèn)識到自己過去的畫風(fēng)太過保守，一切都要推倒重來；另一方面，當(dāng)他面對莫奈、德加、畢沙羅這一干“神”一般的人物時，又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人微言輕、格格不入。
經(jīng)歷了巴黎的喧囂與冷漠，1888年2月，35歲的梵高來到了艷陽高照的法國南部小鎮(zhèn)阿爾。他狂熱地投入到工作中，繪畫技法也日趨成熟。這時，一個激動人心的構(gòu)想在梵高的頭腦中逐漸形成：組建“南方畫院”！他認(rèn)為，要想得到認(rèn)可，僅靠自己單打獨斗是行不通的，必須找到志同道合的同行才行。他第一個想要邀請的就是保羅·高更。
高更生于1848年，比梵高年長5歲。其母是秘魯?shù)拿T之后，這或許給了他一種追求野性與自由的基因。他很小就去做水手，還參加過海軍，游歷了海外很多地方。他曾經(jīng)是一位十分成功的股票經(jīng)紀(jì)人，擁有富足的生活和美滿的家庭。之后他狂熱地愛上了繪畫，結(jié)識了畢沙羅、莫奈、塞尚等一大批印象派藝術(shù)家，還參加了印象派在巴黎舉辦的沙龍，并獲得好評。
梵高《向日葵》
高更《大溪地的三人》
1882年股票市場暴跌，高更決定辭去工作，拋家棄子，成了一名窮苦的職業(yè)畫家。他不愿沿襲著印象派的老路，而是選擇開拓自己的新風(fēng)格。盡管他的藝術(shù)之路比梵高略為順暢，不過由于畫風(fēng)過于前衛(wèi)，作品也很少售出，因此生活變得愈發(fā)拮據(jù)。
梵高是在巴黎時認(rèn)識高更的。他十分欽佩對方的畫風(fēng)，特別是當(dāng)他向高更展示自己的畫作時，高更還特別稱贊了其中的一幅《向日葵》，梵高因此激動得久久不能平靜。
梵高一方面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了弟弟提奧，請求他出錢資助高更；另一方面則寫信給高更，希望他支持自己的構(gòu)想。
其實高更從沒把梵高看作是天才，梵高在信中毫不掩飾對他的崇拜，更使他自覺高人一等。
此時的高更正為錢所困，比起“南方畫院”的建議，他更加看重的是畫商提奧的資助。盡管他在給梵高的回信中一口答應(yīng)了對方的請求，可實際上卻遲遲沒有動身。
梵高此時已經(jīng)開始為新室友的到來而準(zhǔn)備了。他們約定，作為合作的第一步，各寄一張《自畫像》給對方，他們的纏斗也從此正式開始。
梵高自畫像
■ 互贈畫像惺惺相惜
這幅梵高寄給高更的自畫像被他命名為《日本和尚》。梵高十分喜愛法國作家皮埃爾·洛蒂的小說《菊子夫人》，他在書中一位東方和尚（只是一個配角）的生活中尋找到了共鳴——在大自然中冥想，遠(yuǎn)離塵世的喧囂，崇尚簡樸的物質(zhì)生活……一切都與他的現(xiàn)狀相符。于是梵高在這幅自畫像中把自己設(shè)計成日本和尚，原本的藍(lán)眼珠在畫中也變成了東方人的棕色。
其實日本一直是梵高向往的國度。第一眼見到阿爾的風(fēng)景時，他就迷戀上了這個地方，因為這里使他仿佛置身日本。與畫友互換自畫像，也是在仿效日本版畫家們的習(xí)慣。而日本的浮世繪對于梵高的藝術(shù)影響更是空前巨大的。
梵高《日本和尚》
作為回應(yīng)，高更也給梵高贈送了一幅自畫像，現(xiàn)藏于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畫中的高更陰郁地斜視著，表情中略帶些“江湖氣”，像是一個被流放的罪犯。其實，這正是高更刻意塑造的形象。
梵高執(zhí)意邀請高更組建“南方畫院”，除了敬仰對方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即倆人在藝術(shù)觀念上有很多相似之處：他們都希望脫離印象派的窠臼，都喜歡不經(jīng)調(diào)配的純色，還同樣喜愛日本的浮世繪藝術(shù)。
高更《頭懸光輪的自畫像》
■ 布置住所滿懷期待
為了迎接好友的到來，梵高以每月15法郎的價格租下了一套兩層公寓。外墻是他最為鐘愛的黃色，被他叫做“黃房子”。他還精心描繪了一幅小屋的油畫，現(xiàn)也收藏在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里。
梵高對高更的到來充滿了渴望，決定用自己最出色的作品來裝飾高更的臥室。他想起在巴黎時高更曾稱贊過他畫的《向日葵》，就決定再畫一幅，來取悅自己心目中的“導(dǎo)師”。
梵高總共畫過12幅《向日葵》，帶花瓶的有7幅（其中一幅二戰(zhàn)中焚毀于日本神戶）。倫敦國家畫廊的這一幅是他本人最為看中的，被他用以裝飾高更的房間，更在日后成為了畫家終身成就的“形象代言人”。
梵高為“南方畫院”買來了12把椅子，希望能有更多的畫家加入。12這個數(shù)字也暗含12使徒的宗教意味。而高更的椅子尤為特殊，是一把唯一帶有扶手的核桃木座椅。
梵高《高更的椅子》
■ 共同作畫矛盾顯現(xiàn)
高更終于來了，這一天是1888年10月23日。起初，兩人的相處還很和諧，精打細(xì)算的高更負(fù)責(zé)兩人的財務(wù)管理，他們還自己做飯，節(jié)省了不少開支。梵高絲毫沒有掩飾他對高更的敬仰與崇拜，熱切盼望著高更能給他藝術(shù)上的啟迪，而高更則漸漸把他的熱情視作理所應(yīng)當(dāng)。然而，高更并不喜愛阿爾，他聽不懂本地的普羅旺斯方言，覺得這里平凡而死氣沉沉。他的夢想之地是充滿原始野性的大洋中的小島，阿爾只是他攢足體力和資金的中轉(zhuǎn)站。
兩人第一次共同作畫的地點是阿里斯康墓地。梵高的畫中有秋天的林蔭道、路邊擺放的古石棺、遠(yuǎn)處的工廠，還有道路盡頭的一座教堂。據(jù)梵高講，教堂原本是被樹木所遮擋的，被他在畫中移動了位置。前景的色彩是他主觀感受得來的，其他都基本忠于現(xiàn)實。
左圖為高更的《阿里斯康墓地》，右圖為梵高的《阿里斯康墓地》
高更認(rèn)為梵高的這幅畫對現(xiàn)實的改動力度不夠，簡直就是毫無創(chuàng)意地模仿。于是，他就像老師一樣親自做起了示范。他畫的《阿里斯康墓地》更加抽象和圖案化，刪除了真實場景中的石棺和工廠，兩排樹也變成了一排，還加入了并不存在的一條小河和變了形的鐘樓。
高更主張創(chuàng)作高于生活，要將自己頭腦中的想象力和記憶元素天馬行空地融入到畫作之中。他時常一邊拍著自己的腦袋，一邊大聲地對梵高吼道：“用你的頭腦作畫！”
高更在《悲慘人生》（又名《葡萄園》）這幅畫中，把葡萄園抽象為兩個紅色小丘，中間有兩位布列塔尼少女在勞作，前景坐著一位哀怨的女子，邊上站立著黑衣人。他神秘兮兮地告訴梵高：黑衣人是哀怨女子未知的雙胞姐妹，名字叫做“孤獨”！幾句話把梵高感動得熱淚盈眶，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而梵高在同一地點繪制的畫作，還是依托于自然實景。
高更在《悲慘人生》
高更的繪畫理論確實預(yù)示了未來藝術(shù)的發(fā)展方向，也影響了梵高?？伤偸鞘饬枞?，交流起來總以批判梵高的作品為開端，原本就缺乏自信的梵高本能地展開反擊，兩人之間的火藥味越來越濃。
梵高繪畫時需要在自然中尋求靈感，一旦讓他忘卻自然，他必定變得誠惶誠恐，不知所措起來。他可以忍受貧困孤獨，唯一渴望的就是自己的藝術(shù)被人承認(rèn)。而此時，經(jīng)過高更的一番打擊后，他感覺自己的創(chuàng)作再一次遭到了全盤否定。
表面上具有相同藝術(shù)理念的兩位藝術(shù)家，在實際生活中存在著太多的不同。高更把生活安排得井然有條，梵高則雜亂無章。高更喜愛紅色，梵高則厭紅喜黃。高更喜歡慢條斯理地作畫，梵高則時而疾風(fēng)驟雨般在畫布上涂抹，時而徘徊深思后又大吼大叫不知所云。
高更30年創(chuàng)作的作品總數(shù)，也沒有梵高最后3年的多。高更自大、冷漠、刻薄，梵高則敏感、固執(zhí)、焦躁。而兩人最不能調(diào)和的是，高更想攢夠路費盡快走人，梵高卻一廂情愿地挽留高更。
梵高《夜晚露天咖啡座》
■ 沖突升級
1888年阿爾的冬天陰冷異常，暴雨不斷。無法外出寫生的兩位畫家不得不縮在狹小的斗室里談?wù)撍囆g(shù)，而這加劇了兩人的爭執(zhí)。
高更隨后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
梵高與我完全不相為謀，在繪畫上的觀點尤為不同。對他欣賞的杜比尼、齊耶姆和“偉大”的盧梭，我絲毫沒有感覺。而我熱愛的安格爾、拉斐爾和德加，他竟嗤之以鼻。為了平息爭吵，我只得說：隊長，您有理！
特別是對保羅·塞尚的評價，兩人意見完全相左。高更非常敬仰塞尚，在巴黎時曾像一個小學(xué)生一樣跟在塞尚的身后不停地懇求教誨，而塞尚則始終保持沉默。
高更《萬?，斃麃啞?/span>
高更私下里開玩笑說，應(yīng)該給塞尚下點兒安眠藥，好在他夢囈時偷學(xué)一些繪畫的秘籍。這句話傳到塞尚的耳朵里，塞尚就再也沒有搭理過高更。梵高也見過塞尚，他羞答答地把自己的作品拿給對方，希望獲得有益的建議。塞尚默默地一張張仔細(xì)看過之后，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就說了一句話：“畫這些畫的人一定是個瘋子！”
這是梵高最害怕聽到的，因為他的家族的確有精神病史，他父親還計劃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因此，就在高更大談塞尚如何偉大之時，梵高斷然喝道：塞尚是個騙子！
另一位兩人為之爭吵不休的是蒙提切利，他是同時代法國畫家中偏年長的，以“厚涂法”而聞名。厚涂法在意大利語中也稱“面團(tuán)”，顧名思義就是用很厚的顏料涂抹在畫布上，并在畫布上形成鮮明的筆觸。厚涂法對成就梵高的繪畫技法至關(guān)重要，
但高更在私信中就言明：
梵高尊崇蒙提切利的厚涂法，這種無序的走筆是我最為厭惡的。
兩個人始終吵鬧不休，最后高更永遠(yuǎn)以“隊長，您有理！”來試圖結(jié)束沖突。這是一句流行歌曲的歌詞，可偏巧梵高不喜歡流行音樂，于是兩人又再為“隊長，您有理！”而爭吵。
梵高《割耳朵后的自畫像》
平心而論，這兩位極具天賦的畫家都是個性鮮明的。梵高不善交際，生活邋遢，還經(jīng)常自言自語。即便是他最親近的弟弟提奧也難以忍受和他在一起生活，曾寫信給妹妹訴苦：
他體內(nèi)有兩個自我，一個極具天賦，細(xì)膩且富于愛心，另一個則是自私而暴烈。
高更同樣因個性原因幾乎眾叛親離，包括他一生鐘愛的妻子和兒女。
高更提出要為梵高畫一幅肖像，作為禮物送與提奧。其實他早生離意，計劃在分手之前答謝對方。畫的名字叫做《畫向日葵的人》。
高更《畫向日葵的人》
然而，梵高在第一眼看到這幅畫時，臉上立即失去了笑容。他眉頭緊鎖，呼吸急促，一陣沉默后大聲怒吼道：“這就是我？瘋了的我嗎？”于是兩人又爆發(fā)了前所未有的沖突。
當(dāng)天用晚膳時，兩人面對面坐在餐桌前，沉默不語。梵高忽然抄起面前的酒杯向高更砸去，高更靈巧地閃開，但被潑了一身酒。他一個箭步抱住梵高，把他扶到房間睡下。第二天梵高醒來時對前一天發(fā)生了什么渾然不知，只記得好像冒犯過高更。
高更講了事情經(jīng)過后，表示自己要離開阿爾。梵高眼看自己的計劃就要落空，無數(shù)心血付之東流，就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懇求高更留下。最終，在梵高反復(fù)的哭訴、哀求之下，高更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暫留下來。
之后的時光變得死氣沉沉，梵高的精神狀態(tài)很不穩(wěn)定。高更擔(dān)心受到攻擊而夜不能眠，經(jīng)常在半夢半醒時突然見到梵高幽幽地立于自己床前，被嚇出一身冷汗。高更在信中陳述了1888年12月23日的情況：
我出門后梵高追上我說：你沉默，那我也沉默。
15年后，高更舊事重提時，情節(jié)則做了改動：
……我轉(zhuǎn)過身，看到梵高向我沖過來，手里握著一把剃刀。那一刻，我凝視他的眼神一定非常堅定有力，使他停下來，低著頭，一會兒就轉(zhuǎn)身走回屋里。
梵高回到房間之后就發(fā)生了眾所皆知的慘?。核钕铝俗约旱淖蠖?，又把它送給了本地妓院的一個女孩。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了他滿身是血地暈倒在自己的房間，急忙把他送去醫(yī)院。高更獨自離開了阿爾，兩人從此天各一方。
梵高《唐基老爹肖像》。主要人物背景所看到的臨摹畫中，右上為廣重的《名勝江戶百景》，右下為英泉的《花魁圖》，中央為北齋的《紅富士》，左上是廣重的《飛鳥山暮雪》，左中是豐國的《歌舞劇演員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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