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讀者或許也曾有過我曾經(jīng)的那種幻覺。因為《金瓶梅》的文本之美,我們似乎感受到了西門家在生活上的附庸風雅。黛玉和金蓮都聰明,又愛耍小性兒,還都天生俏麗風流。但黛玉的拈酸與金蓮的吃醋,都是女子,畢竟又有天壤之別的。林黛玉月下?lián)崆偈敲赖?,孟玉樓月下彈月琴也是美的,但黛玉之琴與月樓之琴,又何其不同。黛玉的撫琴,又高級在哪里?王昭君彈琵琶是美的,潘金蓮彈琵琶也是美的,那么和親的王妃彈琵琶之美,和西門家五娘彈琵琶之美,天壤之別又在哪里?即使是下層仆婦,賈璉偷情的多姑娘,與西門慶偷情的宋惠蓮之流,又是否完全是同一類人,甚至可把多姑娘和宋惠蓮互換呢?
《金瓶梅》第一回中潘金蓮出場,比黛玉初出場的年紀大些。也不過十二三歲,書中著墨描寫金蓮本性機變伶俐,十二三歲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十八歲,出落得臉襯桃花,眉彎新月??上А都t樓夢》中冰雪聰明的林黛玉,可能都沒能活到十八歲這花季。金蓮出場,讓人驚艷的色是在意料之中,而“知書識字”四字,卻是讓人有些意外地一驚了。《金瓶梅》實托的晚明之際,即便只是粗通文墨,在當時底層女性中已經(jīng)算是個“文化人”,加之潘金蓮會彈琵琶,拿今人的眼睛看她,這是一個出身堪憐,追求愛情,有色有藝,孟玉樓口中“諸般曲兒都知道”的“文藝女青年”潘六姐了。
《金瓶梅》第二回“俏潘娘簾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說戲”,開篇有一詞烘托,更見金蓮之美:“芙蓉面,冰雪肌,生來娉婷年已笄,裊裊倚門余”,李笠翁旁批二字:嫵媚。嫵媚二字,畫出了潘金蓮的骨。若論色,金蓮嫵媚,瓶兒柔艷,玉樓俏麗。
曾以為彈琵琶的金蓮,與明末艷名高熾的名妓柳如是也并無大異。兩人的起點是差不多的,都從小在大戶人家當侍婢,受男主人寵愛,自小就領略了男女之事,也因受寵被女主人嫉恨而被流落市井。聰明伶俐的柳如是從小學的是詩文,后來則因詩文而混入上流文人圈,怎奈潘金蓮不精通文字,只學了彈唱之術,只能勾搭市井之徒。面如銀盆的美婦人吳月娘掃雪烹茶,曾使我聯(lián)想到寶釵的雪中靜美。李瓶兒看似華麗的香艷閨房,跟讓寶玉進了太虛幻境的秦可卿香閨又有怎樣的天差地別?這一切,只能是精準的細節(jié)來揣摩了。
潘金蓮的文化水平到底是什么樣,其母潘姥姥曾說,潘金蓮小時候,家里曾供她上過幾年女學。書中有一處細節(jié),頗有意思。講縱欲無度的西門慶剛新娶了孟玉樓和潘金蓮不久,又被應伯爵慫恿,花五十兩銀子去勾欄梳籠了色藝過人、善唱南曲的李桂姐,這李桂姐又是李嬌兒的侄女。西門慶流連煙花,半月不回家,家中妻妾,數(shù)潘金蓮最是難熬孤枕冷清的日子,于是金蓮給西門慶寫了情書,讓小廝玳安捎信給夫君,西門慶一看,原來是一幅回文錦箋,上面寫詞一首,名《落梅風》:
黃昏想,白日思,盼殺人多情不歪。因他為他憔悴死,可憐也,繡衾獨自。燈將殘,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眠心硬,渾似鐵,這凄涼怎捱今夜?
這一通“金蓮思夫”的閨中怨曲,潘金蓮性情中的聰明靈巧可見一斑,不過終究又是俗品,算不得“清詞麗句。”后來金蓮與西門慶女婿陳敬濟私通,也寫了小詞訴情,也差不多是這般格調(diào)。又想起《紅樓夢》中香菱學詩,香菱是甄士隱女兒,自幼被拐,最后賣與薛蟠為妾,與大觀園姐妹在一處,香菱也熏染了詩香,還拜黛玉為師學詩。潘金蓮與林黛玉的學生香菱比起來,詩詞功夫誰高誰底呢?看香菱的詠月詩: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自問,何緣不使永團圓?
若將《金瓶梅》與《紅樓夢》兩大名著互相對照著讀,略一想就覺得別有情趣?!都t樓夢》和《金瓶梅》,一個是貴族榮衰記,一個是市民階層榮衰記,是不同階層的“盛衰記”。
又假想把《紅樓夢》和《金瓶梅》的人物進行階級互換,將大觀園的公子小姐們放到西門慶的院子里去,把西門家的男人女人們送進榮寧二府,他們的命運會再現(xiàn)怎樣的戲劇性?將春梅和探春配對,覺得她們?nèi)绱讼嗨啤懥恕督鹌棵贰费芯繉V淖骷腋穹钦f這樣的狂想很有道理。格非認為西門慶的影子分別投射到了賈寶玉和賈璉身上。曾有前人批注《金瓶梅》,說賈璉要是身在貧寒之家,“璉就死矣”。賈珍與秦可卿天香樓的亂倫事,也只有在賈府這樣宅院深深深幾許的大家族中才能蓋得住,賈珍還敢大張旗鼓地給他口中的“賢德媳婦”秦可卿操辦白事?!芭阑业呐阑摇?,管不住的只是老傭人的醉罵而已,要換在市井之家,一點風吹草動,比如有夫之婦潘金蓮、王六兒搭上西門慶,不幾日就已滿城風雨了吧,門庭淺門坎也淺,又怎么捂得?。抗始t裳紫裙,三寸金蓮比潘金蓮還小巧的宋惠蓮,最后只得上吊來了卻羞辱了?;ㄗ犹摰睦掀爬钇績合惹芭c西門慶偷情,靠的是花府與西門府隔墻而望的有利地形,西門慶每每乘夜翻墻幽會,李瓶兒也是通過越墻將一箱箱的銀子暗渡到了西門慶府上,因此不曾走漏風聲。
如此說來,《金瓶梅》若拍成影視作品,你要如何逼真地呈現(xiàn)那一種市井又古典的生活呢?在那些衣服,器具,庭園,琴棋茶組成的西門家錦衣玉食的日常生活上,又如何去和高高在上的《紅樓夢》之簪纓世家區(qū)分開來?比如用錯道具,穿錯衣裳,將賈府雪天用的紅泥小火爐搬到了西門慶家,史湘云的名貴皮衣穿到吳月娘身上,普通觀眾可能渾然不覺,若是揚之水之類的古代名器物鑒賞大家看到,這下要貽笑大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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